▌飛動之美
《考工記》中已經講到古代工匠喜歡把生氣勃勃的動物形象用到藝術上去。這比起希臘來,就很不同。希臘建築上的雕刻,多半用植物葉子構成花紋圖案。中國古代雕刻卻用龍、虎、鳥、蛇這一類生動的動物形象,至於植物花紋,要到唐代以後才逐漸興盛起來。
在漢代,不但舞蹈、雜技等藝術十分發達,就是繪畫、雕刻,也無一不呈現一種飛舞的狀態。圖案畫常常用雲彩、雷紋和翻騰的龍構成,雕刻也常常是雄壯的動物,還要加上兩個能飛的翅膀。充分反映了漢民族在當時的前進的活力。
這種飛動之美,也成為中國古代建築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文選》中有一些描寫當時建築的文章,描寫當時城市宮殿建築的華麗,看來似乎只是誇張,只是幻想。其實不然。我們現在從地下墳墓中發掘出來實物材料,那些顏色華美的古代建築的點綴品,說明《文選》中的那些描寫,是有現實根據的,離開現實並不是那麼遠的。
現在我們看《文選》中一篇王文考作的《魯靈光殿賦》。這篇賦告訴我們,這座宮殿內部的裝飾,不但有碧綠的蓮蓬和水草等裝飾,尤其有許多飛動的動物形象:有飛騰的龍,有憤怒的奔獸,有紅顏色的鳥雀,有張著翅膀的鳳凰,有轉來轉去的蛇,有伸著頸子的白鹿,有伏在那裡的小兔子,有抓著椽在互相追逐的猿猴,還有一個黑顏色的熊,背著一個東西,蹲在那裡,吐著舌頭。不但有動物,還有人:一群胡人,帶著愁苦的樣子,眼神憔悴,面對面跪在屋架的某一個危險的地方。上面則有神仙、玉女,「忽瞟眇以響象,若鬼神之仿佛。」在作了這樣的描寫之後,作者總結道:「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託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膠形,隨色像類,曲得其情。」這簡直可以說是謝赫六法的先聲了。
不但建築內部的裝飾,就是整個建築形象,也著重表現一種動態。中國建築特有的「飛簷」,就是起這種作用。根據《詩經》的記載,周宣王的建築已經像一隻野雞伸翅在飛,可見中國的建築很早就趨向於飛動之美了。
▌空間的美感
建築和園林的藝術處理,是處理空間的藝術。老子就曾說:「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室之用是由於室中之空間。而「無」在老子又即是「道」,即是生命的節奏。
中國的園林是很發達的。北京故宮三大殿的旁邊,就有三海。郊外還有圓明園、頤和園等等,這是皇帝的園林。民間的老式房子,也總有天井、院子,這也可以算作一種小小的園林。例如,鄭板橋這樣描寫一個院落:
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閒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彼千金萬金造園亭,或遊宦四方。終其身不能歸享。而吾輩欲遊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乎!對此畫,構此境,何難斂之則退藏於密,亦復放之可彌六合也。(《鄭板橋集·竹石》)
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小天井,給了鄭板橋這位畫家多少豐富的感受!空間隨著心中意境可斂可放,是流動變化的,是虛靈的。
宋代的郭熙論山水畫,說「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林泉高致》)可行、可望、可遊、可居,這也是園林藝術的基本思想。園林中也有建築,要能夠居人,使人獲得休息。但它不只是為了居人,它還必須可遊,可行,可望。「望」最重要。一切美術都是「望」,都是欣賞。不但「遊」可以發生「望」的作用(頤和園的長廊不但領導我們「遊」,而且領導我們「望」),就是「住」,也同樣要「望」。窗子並不單為了透空氣,也是為了能夠望出去,望到一個新的境界,使我們獲得美的感受。
窗子在園林建築藝術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有了窗子,內外就發生交流。窗外的竹子或青山,經過窗子的框框望去,就是一幅畫。頤和園樂壽堂差不多四邊都是窗子,周圍粉牆列著許多小窗,面向湖景,每個窗子都等於一幅小畫(李漁所謂「尺幅窗,無心畫」)。而且同一個窗子,從不同的角度看出去,景色都不相同。這樣,畫的境界就無限地增多了。
明代人有一小詩,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窗子的美感作用:
一琴几上閒,
數竹窗外碧。
簾戶寂無人,
春風自吹入。
這個小房間和外部是隔離的,但經過窗子又和外邊聯繫起來了。沒有人出現,突出了這個小房間的空間美。這首詩好比是一張靜物畫,可以當作塞尚畫的幾個蘋果的靜物畫來欣賞。
不但走廊、窗子,而且一切樓、臺、亭、閣,都是為了「望」,都是為了得到和豐富對於空間的美的感受。
頤和園有個匾額,叫「山色湖光共一樓」。這是說,這個樓把一個大空間的景致都吸收進來了。左思《三都賦》:「八極可圍於寸眸,萬物可齊於一朝。」蘇軾詩:「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與閒人。」就是這個意思。頤和園還有個亭子叫「畫中遊」。「畫中遊」,並不是說這亭子本身就是畫,而是說,這亭子外面的大空間好像一幅大畫,你進了這亭子,也就進入到這幅大畫之中。所以明人計成在《園冶》中說:「軒楹高爽,窗戶鄰虛,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
這裡表現著美感的民族特點。古希臘人對於廟宇四圍的自然風景似乎還沒有發現。他們多半把建築本身孤立起來欣賞。古代中國人就不同。他們總要通過建築物,通過門窗,接觸外面的大自然界。「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杜甫)。詩人從一個小房間通到千秋之雪、萬裡之船,也就是從一門一窗體會到無限的空間、時間。這樣的詩句多得很。像「鑿翠開戶牖」(杜甫),「山川俯繡戶,日月近雕梁。」(杜甫)「簷飛宛溪水,窗落敬亭雲。」(李白)「山翠萬重當檻出,水光千裡抱城來。」(許渾)都是小中見大,從小空間進到大空間,豐富了美的感受。外國的教堂無論多麼雄偉,也總是有局限的。但我們看天壇的那個祭天的臺,這個臺面對著的不是屋頂,而是一片虛空的天穹,也就是以整個宇宙作為自己的廟宇。這是和西方很不相同的。
為了豐富對於空間的美感,在園林建築中就要採用種種手法來布置空間,組織空間,創造空間,例如借景、分景、隔景等等。其中,借景又有遠借、鄰借、仰借、俯借、鏡借等。總之,為了豐富對景。
玉泉山的塔,好像是頤和園的一部分,這是「借景」。蘇州留園的冠雲樓可以遠借虎丘山景,拙政園在靠牆處堆一假山,上建「兩宜亭」,把隔牆的景色盡收眼底,突破圍牆的局限,這也是「借景」。頤和園的長廊,把一片風景隔成兩個,一邊是近於自然的廣大湖山,一邊是近於人工的樓臺亭閣,遊人可以兩邊眺望,豐富了美的印象,這是「分景」。《紅樓夢》小說裡大觀園運用園門、假山、牆垣等等,造成園中的曲折多變,境界層層深入,像音樂中不同的音符一樣,使遊人產生不同的情調,這也是「分景」。頤和園中的諧趣園,自成院落,另闢一個空間,另是一種趣味。這種大園林中的小園林,叫做「隔景」。對著窗子掛一面大鏡,把窗外大空間的景致照入鏡中,成為一幅發光的「油畫」。「隔窗雲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王維詩句)「帆影都從窗隙過,溪光合向鏡中看。」(葉令儀詩句)這就是所謂「鏡借」了。「鏡借」是憑鏡借景,使景映鏡中,化實為虛(蘇州怡園的面壁亭處境逼仄,乃懸一大鏡,把對面假山和螺髻亭收入鏡內,擴大了境界)。園中鑿池映景,亦此意。
無論是借景、對景,還是隔景、分景,都是通過布置空間、組織空間、創造空間、擴大空間的種種手法,豐富美的感受,創造了藝術意境。中國園林藝術在這方面有特殊的表現,它是理解中國民族的美感特點的一個重要的領域。概括說來,當如沈復所說的:「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也。」
這也是中國一般藝術的特徵。
(轉自:七弦古琴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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