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兜了幾個圈子以後,我發現了法國人民一個重要特徵:愛變卦。
他們特別擅長對「闖入」古典法國的新興建築說:我呸!
生米煮成熟飯以後,他們又特別擅長緊緊擁抱這些未來建築,欣然將它們納入偉大傳統的一部分,帶著法蘭西一貫的驕傲。
仿佛那些炮轟和對建築師們深深的傷害從未發生。
前幾天剛講了艾菲爾鐵塔的血淚史,這不,百歲貝聿銘帶著他的玻璃金字塔又來了一遭。
本文轉載自:行路男
環球旅行之
法國
目的地:
巴黎羅浮宮
看的是:
玻璃金字塔
1. 「我很震驚地看到羅浮宮破舊不堪,
所有東西都被灰塵覆蓋」
再過幾天,就是著名建築設計師貝聿銘先生百歲生日了(4月26日)。
100歲,一個世紀的美啊!所以,今天講金字塔挺搭的。
貝聿銘說過(大意),做建築不能趕時尚趕時髦趕流行。換句話說,偉大的建築不僅僅要穿透空間,更重要的是穿透時間,不會隨著時間的伸長,而被認為不合時宜。
貝聿銘先生傑作,包括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蘇州博物館,包括金字塔在內的羅浮宮改造工程,都是成功穿透時間的偉大建築。
我相信多數人都知道這個玻璃金字塔是著名華人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的,但他不僅僅設計了一個金字塔,他同時也是上世紀80年代羅浮宮世紀改造的設計師。
沒有那次改造,就不會有今天的羅浮宮。
裡面的場館布局、生活設施、參觀路線,甚至停車場、咖啡館、商業街,都是貝聿銘改造的。金字塔只是那次改造的一部分,是給羅浮宮提供了一個入口,他的設計讓幾個獨立的宮殿統一起來,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建築群。
1910年的羅浮宮和改造之後的羅浮宮對比,差距還是相當大的。
今天的人們——尤其我們中國人,習慣把功勞歸功於貝聿銘個人,當然,貝先生居功至偉,但也不要忘記,幕後推手是當時的總統密特朗,
時任法國總統密特朗。
還有文化部長雅克·朗格。
時任法國文化部長Jack Lang。
在法國文化那麼保守的氛圍裡,沒有他們倆的支持,這個方案就不可能通過。
後來雅克·朗格還寫了一本書,叫《羅浮宮浴火重生記》,這篇文章引用了書裡的部分資料,感謝~
為什麼「浴火」?為什麼險象環生?讀完這篇文章你就懂了……
其實不止中國有獻禮工程這回事,法國也有。這次的改造,就是為了慶祝法國大革命200周年來的,而且一定趕在1989年7月4日之前完工。
法國總統有個習慣,就是要在任期內,留下屬於自己的建築。不像中國古代的皇帝,總是想在任期內修好自己的墳墓。
當然陵墓和建築並不相悖,像明代皇帝就成功把他們的十三陵修成了後世的世界文化遺產。
羅浮宮,就是密特朗的建築。
羅浮宮的改造,確實是一次世紀工程。我們回到改造的起點,沒有金字塔的時候,這裡是什麼樣子?
我沒有目睹過不好說,用天津話說,估計是「則似嘛玩意兒啊」。
還是用當時文化部長雅克·朗格的話說:
「我每天都從羅浮宮經過,我很震驚地看到此地環境髒亂,破舊不堪,所有東西都被灰塵覆蓋。我同樣震驚地看到,拿破崙庭院正中,居然坐落著公務員專用的碩大停車場。」
看,一個有文化的文化部長對一個國家多重要:第一,他要懂得醜,而且忍不了,一定要把醜搞掉;第二,他要懂得美,而且忍不住,一定要把美呈現出來。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一個合適的人去幹。
於是貝聿銘登場了。
貝聿銘。成為一個偉大建築師的先決條件是:娶個好媳婦。這個話題太深奧,有機會慢慢展開……
2. 密特朗加油,甩開膀子幹!
貝聿銘能成為羅浮宮改造的建築設計師,絕對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
起因是1981年5月,密特朗去美國訪問。當時他還不是法國總統,只是社會黨的黨魁,所以見裡根總統還得排隊。無聊的時候,他就和幾個朋友逛街。
有個朋友說,你不是想改造巴黎嗎?建議你看看貝聿銘的作品。
當時貝聿銘在美國已經很有名了。密特朗聽從朋友的話去看了,看完覺得:這個人,行,我要是當總統,一定讓他給法國設計個啥。
從這個角度看,貝聿銘能接羅浮宮這個大活兒,還是裡根牽的線。
隆納·雷根,美國第40任總統。上任69天後即遇刺。不過他身體倍兒棒康復迅速,一直活到93歲,是美國歷史上最長壽的總統。
密特朗果然沒有辜負貝聿銘。他當選了,而且一上臺,就把貝大師請來了。
那一天是1983年6月22號,兩個人開始了一次歷史性見面。
總統跟貝聿銘說:羅浮宮這個地方吧,原來是個皇宮,但現在用來當博物館了,顯得比較凌亂,要改造就要解決這些問題,貝老師,您有什麼辦法嗎?
改造前的羅浮宮只有一個入口,如果要看蒙娜麗莎,必須從另一端的黎塞留館走過來,路程是今天的三倍。
貝聿銘說了很多辦法。他特別強調「光線」的作用,說地面上需要一個透明的玻璃覆蓋物,這樣可以利用光線,讓地下室顯得也很明亮,這很符合貝聿銘的風格,他對光和影的變幻的掌握力,無人能及。但當時沒有提金字塔這回事。
密特朗憑直覺判斷:這個人,行。他要求文化部長雅克·朗格,趕緊跟貝聿銘籤合同,馬上開始工作。
為啥如此火急火燎?密特朗顯然很了解法國人民的人民性:要等著民主決策,這事就辦不成了。
所以政府先要造成既成事實,讓大家沒辦法找理由推翻——因為合同白紙黑字了,就是法律。
為了繞過複雜的招投標程序,密特朗還鑽了一個法律空子。按法國的法律,大型工程建設一定要做招投標,而羅浮宮這個工程如果被定義為只是翻修和整治,不是重建,那博物館自己就能拍板了。
博物館的名義……
密特朗深諳官場的生存之道:有任何拖延,這事都可能被終止。以前有太多規劃中途被否,要麼是反對的人太多,要麼老官任期到了還沒幹完,要麼新官不認舊帳,要麼是決策層朝令夕改,等等。
所以,兩個人都有一種歷史緊迫感,甩開膀子把這個過程推向前進,而且會你催我快點,我催你快點,互相打氣。
就這樣,貝聿銘開始了設計工作。
1984年1月23日,貝聿銘的方案完成了,準備向法國歷史建築高級委員會的委員們公布他的建築方案。沒想到這次溝通會,反對者說的話太難聽,以至於把貝聿銘的翻譯都氣哭了。
3. 可憐的羅浮宮,
「就要在一個外國人的魔爪下慘遭蹂躪」
回到爭論的現場,這簡直就是一場批鬥會。
貝聿銘回憶道:「他們根本不聽我解釋,就是一個個輪流攻擊我,而且攻擊我的都是名人,都是建築學院、美術學院裡,那些最有名、最受尊重的人。」
這些攻擊的話有多難聽?反正給貝聿銘做翻譯的人被氣哭了。幸虧貝聿銘不懂法語,要是能聽懂,說不定一拍桌子扭頭不伺候了,羅浮宮這事就得黃。
當時翻譯沒有翻給貝聿銘的話,隨便拎一句,大意是,你一個中國人,不遠萬裡到美國學建築,把毀我們法國的羅浮宮當做自己的事業,毫不利己,專門損人,這是什麼樣的精神病……
地圖炮生生不息。
這裡也得說下貝聿銘。他錯誤地使用了幻燈片來放映設計方案,所以現場一片黑暗,等於是臺下的人匿名說話。你想想今天微博上匿名罵人有多狠,就知道現場的狀況了……
還好,最終,在會議主持人的引導下,49個投票人裡,18個無條件贊成,13個堅決反對,17個人雖然總體同意,只是對金字塔這部分持保留意見。這個結果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些人是極端保守,幾乎反對一切新建築。以往總統的方案到他們這兒基本都被斃了。
但這只是反對的開始。
《世界報》還不錯,兩邊的聲音都有,一邊說這個建築還是不錯的,另一邊是一個藝術批評家的文章,叫《死人之屋》,文章說,「貝聿銘先生非常喜歡金字塔,但是,我們並不認為憑這一點,就可以讓羅浮宮的庭院變成迪斯尼的一角,或者讓月亮公園在此復活。」
還有《鴨鳴報》。它點名攻擊密特朗和文化部長雅克·朗格:「在這座金字塔的頂端,有六千個朗格在看著你們!密特朗要做法國歷史上第一個法老,這難道不正常嗎?」
總之,一無是處。
法國報紙對羅浮宮的報導。如果是我,會從這個角度來報導:可憐的貝聿銘,在一群外國人的毒舌下慘遭蹂躪……
還沒完。還有同行。
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敵人,不僅僅是說相聲的才這樣。建築師公會的主席給密特朗寫了封信說,「新羅浮宮的設計交給一個華裔美國人,拉德芳斯的設計交給一個丹麥人,巴士底歌劇院交給一個西班牙人,難道法國建築師都死絕啦?」
還有人罵雅克·朗格說,他是腦子裡有愛滋病毒的教皇。法國人罵人真是不帶髒字,這愛滋病毒咋跑到腦子裡的,不合愛滋病的傳播路徑啊……
在歐洲史裡,教皇常常以躺槍躺成馬蜂窩的形象出現。
政府想了個辦法,做了一個1:1比例的模型,放在廣場上,讓大家看是不是真的那麼糟糕。當模型做出來之後,反對聲一下子小了——好多人此前以為,是一座很高的金字塔,事實上,貝聿銘設計的金字塔,和周圍建築的比例相當和諧,而且相當簡約。
簡單,是最終極的複雜。
多數人覺得這個方案挺好。而且去現場看過模型的,更覺得好。有點丈母娘聽說女兒談了男朋友,一開始堅決反對,後來看習慣了,越看越喜歡的意思。也有另一種說法,是因為貝聿銘的身份,雖然他是美國人,但卻是在東方文化背景裡成長的,而法國人對美國人這種new face,new money,多少有點老歐洲的優越感,不信任感,或許有些看不慣,所以,貝聿銘的中國血統,他的中西合璧思維,等於打了掩護,既有美國人的創造力和效率,又繞過了法國人的排外主義。
貝聿銘大翻身:「你們看看,沒那麼糟糕,對吧?」巴黎人民紛紛點頭。
於是密特朗正式批准了貝聿銘的方案。
4. 「能否讓我葬在這個金字塔下面?
謝謝!」
在開工之前,雅克·朗格收到一個小女孩的信。
信上說:「部長先生,我的父母向我解釋,你想在羅浮宮的入口修一個金字塔,我知道不少埃及的故事,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我的父母卻告訴我說,您的金字塔不用來做墓地,這太可惜了!我能否向您請求,因為我實在太喜歡埃及了,等我死了,能否讓我葬在這個金字塔下面?謝謝!」
小女孩應該還活著,反正我前一陣去羅浮宮的金字塔底下,還沒見著她的墓。
必須承認,貝聿銘能成為偉大的建築師,一定有他的道理。
工程開建後,最大的問題是,你既然要做個玻璃金字塔,問題是玻璃在哪?
不是笑話。貝聿銘對玻璃的要求非常高,不光要高度透明,還得非常均勻,透過玻璃看羅浮宮不能有任何變形,另外還得安全。
法國工程師跟貝聿銘說,您這個要求,太理想化了,要不換換?我們壓根找不到這種玻璃,貝聿銘不同意,他對材料的掌握能力,遠遠超過那些工程師。幾天之後給他們找了一塊完全透明的玻璃,它不是法國人做的,是德國人用在噴氣式飛機上的。
我以前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程式設計師跟我講過一個段子,說有一種產品經理最牛叉,他提出一個需求,你覺得難以實現,就找各種理由讓他改設計,但他二話沒說,直接上電腦上寫了幾行代碼,站起來撂了一句話:你們繼續寫……貝聿銘大概就是這樣的。
外包公司根據貝聿銘的線索,修改了一些傳統工藝,造出了既結實又沒有顏色的玻璃。這個成績足夠這家公司吹一陣子牛了。
這麼折騰人的玻璃,肯定要跟領導匯報一下。
在地面工程結束前,大家決定慶祝一下。所有工人們一起吃了一頓烤全羊。一共烤了三十多隻羊。最後的羊骨頭就地埋在混凝土下面。
估計將來考古學家要是發現了,肯定覺得奇怪:20世紀的巴黎,還搞這麼大規模的祭祀啊?
1989年,工程如期完成了。原先反對貝聿銘的,一見實物,大多數都閉嘴了。
作為幕後總推手密特朗,可能是裡面最開心的人,他把當時參加西方七國首腦會議的包括美國總統老布希、德國總理科爾、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帶到羅浮宮開了一次會。晚宴結束後,密特朗特別得瑟,特地帶著他們到金字塔下面的接待大廳散步。
說白了,這就是他的一張大名片。
密特朗跟玻璃金字塔合影,純爺們兒拍照片從不看鏡頭。
我們現在已經很難想像沒有金字塔的羅浮宮是什麼樣子了,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艾菲爾鐵塔、蓬皮杜中心,都已經是巴黎乃至法國的象徵。
我曾經三次進過這個玻璃金字塔,懷著憑弔的心情。在稱頌貝聿銘的時候,我覺得不能忘記已經死去的法國前總統密特朗,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和推動,壓根就不會有金字塔。
所以,處理類似工程的時候,政治家既要有決斷力,還要有文化上的判斷力,這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
至於文化部長這個職位,對於一個國家,尤其對法國來說,太太太重要了。有懂文化的人當部長,是太正確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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