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是常銷書,但銷量一直不算大
本報訊 近日,果麥出了兩本新版魯迅小說,《吶喊》和《彷徨》。這不稀奇,只要是公版書(即公共版權書籍,是指不受著作權法限制的作家、藝術家及其他人士發布的作品,使用不會侵犯作者的版權, 國內版權法規定為作者死亡後50年,由於1936年去世的魯迅,他的作品早已稱為公版圖書),誰都可以重新出。但是果麥版的這兩本小說集,收錄了3000多字的陳丹青讀後記,繼「木心推手」後,這次陳丹青又轉身成了「魯迅推手」。
今年是魯迅逝世80周年紀念。可是現在,還有誰在認真讀魯迅嗎?
昨天,杭州市新華書店統計了一下2015年度魯迅作品的銷量。如今市面上出版的魯迅作品多如牛毛,經典版、青少年版、插圖版等等,算下來居然有340多個品種。不過,即使種類這麼多,整個杭州市的新華書店銷量加起來,一年也才賣了13000冊。這個數字雖然能進入常銷書級別,但作為一個「大神」級的作者,只能說明市場上還是「受冷遇」的。記者 潘卓盈
前段時間,微博上流行一個帖子「長大後,才發現魯迅的文字是那麼深刻」,很多網友紛紛點讚留言,表示深有同感,比如有人說「上學時最討厭的就是魯迅,艱澀難懂,長大後才明白,是課本選文的問題,他的好作品都過於犀利了,即使在今天依然發人深省」;又有人說,「小時候看不懂,等到能看懂了又都成了他筆下的人,真是悲哀」。
寫《活著》的作家餘華,就曾狠狠評價魯迅「是我這輩子唯一討厭過的作家」。餘華的牢騷幾乎代表了幾代學生的心聲,「我有口無心地讀著語文課本裡魯迅的作品,從小學讀到高中,讀了整整十七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魯迅寫下了什麼?我覺得魯迅的作品沉悶、灰暗和無聊透頂。」直到幾年前,餘華的態度才有所改變,忍不住澄清,「現在重讀魯迅,感覺魯迅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
今天太多中小學生,也和當年的餘華一樣,聽到魯迅,怕是翻白眼都來不及,一是飽受關於魯迅的「閱讀分析」之苦,二是覺得「魯迅」是十分落伍的名詞。許鞍華的電影《男人四十》裡,就有學生這樣質問張學友扮演的老師,張學友回答:「什麼落伍,你不識貨,魯迅很新潮的,魯迅是我們中國第一代去東京留學兼掃貨的帥哥。」
崇拜魯迅為「潮哥」的死忠粉,還有一位,那就是陳丹青。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力薦魯迅,陳丹青用了四個字——「可憐魯迅」。他在後記裡的解釋很明白,一句話概括就是:急死人了,為什麼讀魯迅的人越來越少,你們居然都討厭魯迅,作為死忠粉,真的看不下去了!
陳丹青早些年就在公開場合談到過「魯迅是我幾十年來不斷想念的一個人」,他喜歡魯迅,有兩大理由,第一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他認為魯迅長得真好看;第二個是因為在陳丹青眼裡,魯迅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為此陳丹青還出過一本演講集《笑談大先生》(魯迅在世的時候,很多人都叫他「大先生」),用一種異常好玩的角度來解讀魯迅其人其事。陳丹青始終無奈地認為,「過去對魯迅的看法,害垮了很多年輕人對魯迅的興趣了!」
不過,以前他談得再多,也只是談魯迅這個人。後記中,陳丹青首次曝光了閱讀魯迅的「讀後感」。在接到出版社的約稿時,陳丹青正忙於籌備木心美術館開館,他回答了一句,「等木心美術館落成後,才有時間好好寫,這個必須放下一切認真地寫。」
陳丹青說過,「其實不是我們不了解魯迅,而是我們不了解我們自己,我們不知道我們變成了什麼樣的一種人」。也許,我們是時候來重讀一下魯迅了。
讀後記《閱讀的記憶》
將近五十年前,1966年,「文革」爆發,所有孩子高興地輟學了。我貓在閣樓的昏暗中,一頁頁讀著魯迅的《吶喊》與《彷徨》,完全相信淪亡的孔乙己、瘋了的祥林嫂、被斬首的夏瑜……都是舊中國的鬼魅,我一邊讀,一邊可憐他們,也可憐魯迅:他居然活在那樣黑暗的年代!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書中的故事遠在晚清,而晚清並不像魯迅描述的那麼可怕、那般絕望。但我至今無法對自己解釋,為什麼他筆下的鬼魅,個個吸引我。在我的童年,革命小說如《紅巖》《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超級流行,我不記得為什麼不讀,也讀不下去。
同期,「社會上」流傳著舊版的郭沫若、茅盾、鬱達夫、巴金、蕭紅……我不知道那就是民國書,零星讀了,都喜歡。不過,最令我沉迷恍惚的小說,還是魯迅。單看書名就有魔力:「吶喊」,而且「彷徨」,天哪, 我也想扯開喉嚨亂叫——雖不知叫什麼,為什麼叫——我也每天在弄堂裡百無聊賴地亂走。
……
我已不記得六十年代小學語文課目——對了,有那篇《故鄉》。中年後,我童年的窮朋友也如閏土般畢恭畢敬,起身迎我,使我驚異而哀傷——八十年代後的中小學生會被《故鄉》吸引麼? 實在說,我那一代的閱讀語境,永不復返了,那是前資訊、前網絡時代。如果今日的學生厭煩魯迅,與之隔膜,我深感同情。除了我所知道的原因,我想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煩厭。
近時果麥文化告知,新版《吶喊》與《彷徨》面世在即,要我寫點什麼。我稍稍吃驚,且不以為然。
眼下,倘若不是言過其實,《吶喊》與《彷徨》遭遇問世以來不曾有過的冷落(直到八十年代末,它們仍然喚起必讀的尊敬與愛),魯迅的讀者即便不是大幅度喪失,也在逐年銳減(太多讀物裹挾新生的讀者,逐出了魯迅)。近年我以另一種理由,可憐魯迅。我曾議論他,但不談他的文學:我不願加厚那淹沒魯迅的附著物。
此刻,我的記憶回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正是死後的魯迅被無數解讀重重封鎖的時期,他因此一步步令日後的青年倍感隔膜。
……
巡察我們今日的文化,綠林好漢與巨家閨秀,早經絕滅,但宋江與林黛玉活在我們的閱讀中。《吶喊》《彷徨》,不是古書。新版的阿Q 與假洋鬼子,新版的孔乙己和夏瑜,新版的祥林嫂和子君,其實仍然活著,並非是舊書中的鬼魅。
我願補充博爾赫斯的意思:在閱讀中復活的每一經典,迎對陌生的歷史,交付新的讀者。我多麼期待今日的讀者——假如真會有的話——做出新的魯迅解讀。
陳丹青
2015年12月7日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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