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魯迅
魯迅最寂寞的時候有兩次,一次是《新生》雜誌的失敗,一次是《吶喊》後的無力。
前一次是他滿懷希望想要通過文藝醫治國民的精神,找來幾位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興辦《新生》雜誌,結果出師未捷團隊先散,「英雄」夢化為泡影。此後的魯迅感到無比的寂寞,埋頭於鈔古代碑帖,藉以消磨時光。
後一次是為《新青年》撰稿,以筆代刀,大聲呼喊,想喚醒沉睡的國民,起碼喚醒有希望的青年人,然而,前有當局的壓迫,後有同行的擠兌,終於,魯迅遠走廈門,又很是寂寞了一段時間。
《彷徨》最能反映魯迅的寂寞。這是魯迅生前唯一一部既沒有「題辭」「小引」「序言」「自序」「前記」,也沒有「後記」「寫在後面」的集子,只有孤零零的11篇小說簡單地編印在一起。
是忘了嗎?是沒有時間寫嗎?都不是。
《彷徨》在魯迅生前一共印行了十五版次。每一個版次都有機會加上序跋,但每一次重印再版都沒有加上一本書該有的序跋。或許,是魯迅不想觸及最孤獨的寂寞,又或許,魯迅想讓寂寞的作品保持最初的寂寞吧!
《祝福》還是發生在魯鎮的故事。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籠罩下,祥林嫂一遍一遍地講述自己悲傷的故事,魯四嬸的一句「你放著吧,祥林嫂!」,徹底打碎了他去土地廟捐門檻帶給她的最後一絲希望,最終枯木一樣地死去。
《在酒樓上》,魯迅望著廢園,感到寂寞。不期而遇的老朋友呂緯甫已經從一個敢拔廟宇神像,討論改革中國的方法甚至因此打起來的年輕人,變成了為餬口教《孔子》《孟子》《女兒經》的教書先生。魯迅同樣沒有給他希望,呂緯甫沒能送出帶給順姑的剪絨花。兩個朋友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幸福的家庭》「過於沉悶些」。「他」創作著西洋式的男女青年相識相戀,自由戀愛、情趣高雅、衣著講究、就餐浪漫,然而想像中的創作中的「幸福的家庭」之外,現實中的家庭是「他」要面對妻子陰悽悽的眼睛,面對窘迫的書房摞白菜的房屋,面對燒火劈柴,面對母煩女鬧,不得不將紙團用力地扔在紙簍裡。
《肥皂》中,四銘先生給四銘太太買了香皂,本想討得太太的習慣,讓太太主動提出納孝女為偏房。不曾想四銘太太不吃這一套,看穿了四銘的心思,揭穿了四銘心口不一的套路,著實讓言必孔孟之道,口必國粹民風的讀書人四銘,臉上掛不住,斯文掃地了。
《長明燈》裡,吉光屯發生著中原大地上幾千年來處處發生又重複發生的故事,傳統牢牢地控制者人們的思想和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消滅一切反叛者。「他」的出現暫時打破了以四爺為首的安穩舒適的吉光屯平靜的生活,被吉光屯視為「反叛者」,並在被眾人以「瘋子」「狂人」的名義,順理成章地關進了廟宇的西廂房。舊世界是如此牢固,怎麼會輕易被打破呢?在吉光屯,魯迅沒有放出一絲的希望。
《示眾》就是一副湊熱鬧的百像圖,南來北往的人們,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富人、貧民,圍觀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嘆息、慫恿,熱熱鬧鬧的場面背後是人們普遍麻木的思想,反而讓「寂靜更其深遠」。
《高老夫子》裡的高爾礎本是一個打牌、喝酒、看戲、跟女人的偽君子,寫了一篇文章之後飄然而成了學者,被聘請為女學堂教員。然而鼻子裡插了蔥的豬終究不是大象,第一節課在自己的無措與學生的嘲笑中匆忙結束,心情忿忿不平,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麻將牌桌上,找回了自己歡快的心情。虛偽的學者呵!
《孤獨者》裡的魏連殳是一個受到新式教育的教員。他對舊社會懷著滿滿的的憎惡,對舊思想有著滿滿的排斥。他同樣也被舊社會所憎惡排斥。與舊社會格格不入的魏連殳生活日漸窘迫,乃至乞討。當他放棄信仰、尊嚴,躬行他所憎惡反對的一切,拒斥他崇仰主張往的一切時,反而生活的「滋潤了」。教員魏連殳「死了」,不久顧問魏連殳也死了,「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傷逝》同樣是個令人悲傷的故事。子君和涓生自由相愛,他們有相同的語言,相同的愛好,他們都有高潔的靈魂,尤其是子君為了愛奮不顧身,與窮小子涓生走在了一起。不想,殘酷的生活還是消磨了浪漫,柴米油鹽拽下了愛情,熱烈變成了冷淡,歡愛變成了沉默,空虛代替了充實,最終還是涓生辜負了子君,子君選擇了死亡。
《兄弟》算是《彷徨》中略帶溫情的小說了。不管公益局的職員們如何尸位素餐,其他人如何人心不同,張沛君與兄弟靖甫之間的兄弟情義還是如假包換的。成為彷徨行程中不可多得的一抹亮色。
《離婚》是《彷徨》最後的故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愛姑縱然是三茶六禮,八抬大轎嫁過去的,可是一旦姻緣破裂,什麼舉案齊眉,相親相愛就拋到九霄雲外了,爭到最後,無非是讓對方「再添十塊錢」。高雅的愛情並不存在,庸俗的生活才是常態!
《彷徨》的選題都是來自社會底層生活百態。魯迅的心境是如此低沉,筆觸是如此沉重,如果不是對國家民族社會懷有真摯的感情,不至於此。魯迅其實是想通過最辛辣的諷刺和幽默,讓人們於絕望中看到希望,於窮途中找到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