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這部電視劇開播以來,憑著號稱「國劇門面」正午陽光的班底,收穫了一波好評,宋仁宗一朝的歐陽修、晏殊、範仲淹等一眾大家文豪,相信各位同學必定熟悉,他們仿佛從我們的語文課本裡走了出來,詼諧的網友們戲稱之為「背誦默寫天團」。
今天,筆者想談的是蘇軾蘇東坡先生。他一生文、詩、詞三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堪稱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蘇軾在詞的創作上有突出的非凡成就,繼柳永之後,他對詞體進行了全面的改革,最終突破了唐五代以來詞為「豔科」的傳統格局,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從根本上改變了詞史的發展方向。他堅持詩詞一體的詞學觀念和「自成一家」的創作主張。
東坡像
我們耳熟能詳的幾首蘇軾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八聲甘州·有情風萬裡卷潮來》、《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等等,無一不是經典之作。然而,就其詞作而言,究竟哪首能算得上他的第一等詞呢?
很多人會首推《念奴嬌·赤壁懷古》,開豪放派之詞風,膾炙人口。這裡插一個小故事,蘇軾問別人他的詞跟柳永相比如何,據南宋俞文豹《吹劍錄》中載: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來「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自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這首詞作於「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兩年,他來到黃州城外的赤壁磯(當然,並不是當年的古戰場赤壁),見此壯麗的風景,不禁使其感觸良多,追憶當年三國時期周瑜無限風光,同時也感嘆時光易逝。不愧為「古今絕唱」,但筆者以為豪放有餘,結尾「人生如夢」,不免也透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出世之意。
赤壁懷古
民國的夏敬觀先生以為蘇東坡有一類詞,是天風海濤之曲,而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那是他最好的詞。至於豪放激蕩的詞,乃其第二乘也。當代的葉嘉瑩先生也有一段論述:淺顯豪放之詞,初學者,往往喜歡,但假以時日,反覆誦讀之後,方覺情感最最濃摯的,卻是略有幽咽怨斷之音者。筆者深然之,以此來論,《念奴嬌·赤壁懷古》確實難算作東坡的第一等詞。
以上面的標準來論,我們再來看看《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和《八聲甘州·有情風萬裡卷潮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有情風萬裡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為什麼要把這兩首詞放在一起呢,筆者看來,首先是時間上的先後,經歷過一系列政治風波後,蘇軾的心態也在發生變化,不可避免的反映在他的這兩首詞中。
《定風波》這首記事抒懷之詞作於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春,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的第三個春天,此時是王安石變法期間,以王安石和司馬光為首的新舊黨爭不斷。根據詞中小序所記,詞人與朋友春日出遊,風雨忽至。一方面,雨驟風狂,「穿林打葉」,「穿」字很有力度和畫面感,蘇軾對此以「莫聽」處之,並「何妨吟嘯且徐行」。大家想像一下這畫面:一群人遇大雨,衣服打溼了,朋友都深感狼狽,跑著躲雨,而我卻不東竄西跑,就唱著歌,吟著詩,慢慢向前走,沒有停下來,心裡想著:我有竹杖芒鞋,甚至比騎馬還輕快,我不怕外邊的一切風雨,準備冒著風雨過我這一生。料峭春風把我的酒吹醒了,春天的寒叫料峭春寒,李清照也有詞描寫這春寒,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一陣風來雨後頓時覺得「微冷」,山頭上還有一輪斜日尚未落下,陽光似乎迎面照射過來。我回頭看一看我剛才走過的道路,雖然經過一段風雨的蕭瑟的這樣的遭遇,但我還是我,我要依然要「歸去」,管他是風雨還是晴天,再有打擊我也不怕。詞的小序中也有記述,已而遂晴,這其實何嘗不是人生的遭遇呢,老子說不終日,飄風不終朝。所以晴天終會來臨。
以此看來,三年的黃州貶謫歲月,已經讓東坡看淡了世間政治冷暖,正如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中評此詞:「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 越是在逆境中,越能顯示出一個人的襟懷,這首詞已經詮釋了他的人生信念,在坎坷人生中依然樂觀豁達,赤壁懷古中的無可奈何之感已經不顯蹤跡。
竹林
寫《八聲甘州》時,蘇軾是被從杭州召回汴京,心情也甚是複雜,回到朝廷以後的結果如何,將來的得失禍福如何,不可逆知。為什麼呢?這裡需要講一下時代背景,王荊公變法時,蘇軾反對新法,當然就容不下於新黨,於是新黨中的小人羅織「烏臺詩案」而遭貶黃州;後來,王安石被兩度罷相,舊黨發起攻勢,司馬光當政,蘇軾理所當然地由黃州調回京城(當然這中間也有一番曲折,在此不表)。但司馬光決不是省油的燈,不論所以然,完全廢除新法,又遭到了蘇軾的反對。其實,我們的東坡先生並不是搖擺不定的人,實際上,他跟司馬和王安石均是好友,但難能可貴在蘇軾先生能堅持自己的政見,不像當時的其他朝臣,結成黨派互相攻訐。因此,王安石變法錯的地方他反對,司馬光一刀切過於粗暴,他也不支持,進而也就不容於舊黨。他是一個能堅持真理的人。好在,經過烏臺生死和黃州之貶,他已看淡這種宦海浮沉,既然與舊黨的人論政不合,於是就出官到杭州,後來又被召回汴京,《八聲甘州》就是離杭回汴京,與友人相別時寫的。你看他這首詞:
「有情風萬裡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那多情的風捲起錢塘江潮湧來,又無情地送潮歸去,王國維先生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萬物又何嘗不是如此,多情反被無情惱。繼續寫景並融入興嘆之情:錢塘江上,西興浦口,有多少次的潮去潮回,有多少次的日升日落,與人事更迭何其相似,直接引出「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不用說今古的變化,眼前的朝廷呢,黨爭之漩渦,有多少人起來又有多少人倒下去了,誰能獨善其身?進而轉到詞人自身「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我蘇東坡經歷了人生這麼多變故,可以說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得失榮辱、機智巧詐之心都是過眼雲煙吧。
錢塘觀潮
詞的上闋以眼前之景之情詠嘆,而下闋轉折一下,回到與友人的惜別主題: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詞人難忘與友人生活的西湖畔,春天裡,小山中,空濛晴翠的山巒,似雲霧繚繞的雲霏,一派悠然之象,難怪他能寫出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名句。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你我相遇於此,志同道合,也是千古難求的。而現在呢,我就要離開朋友,離開這美妙的西湖,去到朝廷之中,面對不可預知的禍福。
「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此處用了東晉謝安的典故,謝公即謝安,官至宰相,淝水之戰以少勝多大敗前秦符堅百萬大軍,可是後來受到猜忌,出官到新城去。去的時候,謝安造了泛海之裝,說將來要從海道回到故鄉會稽東山去。可是,不久他病危還京,過西州門「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謝安的本志,也就是這裡說的退隱東山的雅志,當時處於司馬朝的黑暗,有魏晉風骨的說法,文人都有這種隱士之風。謝安死後,他的外甥羊曇非常哀痛,從此不從西州門經過。蘇東坡這裡寫得很悲哀。他說我跟你訂一個後約,有一天我要離開汴京,將從海道回杭,希望能如願以償。可悲的是,此典一語成讖,更加苦難的貶謫的生涯伴隨了東坡的後半生。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我希望此去我能實現謝公之志,而老朋友你也就不用像羊曇那樣為我在西州路淚水沾衣了。可是,後來蘇東坡被貶到惠州,被貶到天涯海角的儋州,據說參寥子曾經不遠千裡追隨尋訪他。
這首詞最大的特點就是以看似平淡的文字抒寫深厚的情意,而氣勢雄放,意境渾然。「從至情中流出」道出了這首詞的特色。由於詞人與參寥有著共同的志趣,由於參寥品德的高尚,他們的友誼是十分真摯的。詞人所抒之情發自內心,這種真摯的感情並不因文字的平淡而失去其深沉、雄厚之力。這是「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論詩絕句》)的一種藝術境界,它看似容易,實際上只有少數作家才能達到。元好問說蘇軾詞「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元好問《新軒樂府引》)。
此外,詞中抒寫出世的高想,表現人生空漠之感,卻以豪邁的氣勢出之,使人惟覺其氣象崢嶸,而毫無頹唐、消極之感。詞人強調達觀和「忘機」,使人感到的卻是他對友情的無比珍重。蘇軾達觀中充滿豪氣,嚮往出世又執著於友情的個性,於此可見一斑。
所以,這首詞,由眼前之景,聯想到風波同樣詭譎的政治鬥爭,深刻而悲哀。認識蘇東坡,不要只看他淺顯的豪放的詞,你要看他天風海濤之曲與幽咽怨斷之音兩種風格相糅合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你會感覺到,即使這樣濃重的感情之下,詞的敘述口吻,給人的感覺卻是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是東坡先生經歷風波的徹悟,如同明代王陽明在貴州的龍場悟道,人生不過如此。所以在他後來的貶謫人生中,依然保持著真我,超然於物外。這才是他真正最高成就的境界。
蘇東坡
1. 《唐宋詞十七講》 葉嘉瑩
2. 《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三聯書店出版
3. 《宋史•蘇軾傳》
4. 《蘇東坡傳》林語堂
5. 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