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的敘事風格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作家賈平凹曾說過:「中她的毒已經日深……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視角的獨特,行文詭詰以及瀰漫的一層神氣(比喻),又是旁人無以類比的。」的確,張愛玲的語言風格帶有強烈的個性色彩,她借用中國古代小說的最初形態「傳奇」這一名稱,「在普通人中間發現傳奇」,採取全知全能角度和超然態度,使得敘述內容和敘述語調之間構成緊張的藝術「張力」,形成耐人尋味的「敘述反諷」。
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歷史進程中,小說是步伐最穩健、成就最大的藝術形式。在短短的幾十年間,中國小說迅速完成了從古代小說向現代小說的嬗變。而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張愛玲則被視為中國現代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
與其他中國現代小說作家們不同,張愛玲小說的藝術魅力,不僅僅源自她新舊兼容、中西並蓄的敘事方式,還有那濃烈暖麗的敘事語言與譏誚冷峻的敘事腔調。並且,在她的筆下,物質世界的華麗與精神世界的荒涼,對人物心理以及時間與空間的轉調的巧妙處理,都對中國現代小說藝術做出了重要貢獻。
♥中西並蓄的敘事方式
小說家對任何一種敘事方式的選擇,都是為了表達思想與感情的需要,同時也是她藝術個性和審美情趣的自然流露。
張愛玲的父親是名門之後,而且和滿清宮庭關係也頗密切。因此,她從小就接受著父親嚴苛的課業監督,並熟讀中國舊詩古文,這對日後她小說中對色彩的敏感、意象的繁複和豐富、對白的圓熟和道地的中國人情風俗以及她筆下那老中國逐漸遠逝而難以複製的風景奠定了紮實的基礎。而同時,張愛玲的母親又將她帶進西洋藝術的、音樂、文學的世界,加之後來她求學香港,又移居美國的經歷,都給她的小說創作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張愛玲總站在俗人的立場為任何理想的神話增添世俗的內容,為任何人生的傳奇塗抹平實的色彩,從而消解其絕對性、純粹性和高尚性。她並不以先覺者姿態針砭諷刺,對普通人的缺點,她有著極大的容忍,因為她深知任何時代的小人物活著的艱辛,並在世俗人生之中找到「我們自己的影子……」所以,張愛玲通過獨到的文字,意象的運用以及對人生透徹的觀摩,並且,完全採用一種旁觀者的超脫漠然的態度與客觀立場,以冷諷而理智的態度看待人生。除此之外,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又都具有西方小說反英雄化的傾向,都喜歡用冷麵滑稽的筆調表達人生的難堪,並擅用尖銳急智的方式處理高潮場面。
因而可以說,張愛玲用其深厚的中西文化學養,融會貫通地將西方小說技巧融入到富有中國情趣的故事情節中去,並且將傳統與現代打通,鍛造了濃麗與譏冷的七彩詞章,這恰是她獨特的敘事方式。
♥濃烈暖麗的敘事語言
中國傳統的敘事語言技巧偏重細節的刻畫描摹,而張愛玲小說中濃烈暖麗的敘事語言則恰恰是源於這種傳統的敘事話語。
張愛玲小說的敘事語言,總是富有詩的質感與華麗。在詞語的選擇上,她往往採用濃烈的對比表現現代人的癲狂、窒息與崩潰,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產生了異常鮮明的對比,卻反而獲得怪異變形的強烈印象:如《金鎖記》中世舫拜見七巧一段,文字充滿了戲劇性的緊張刺激,畫面是純靜態的描寫,但詞語色彩豔麗,對比分明,文字裡面似乎躁動著一股神經質的狂暴和病態痙攣的態勢,營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另外,與其他女作家「軟綿綿」、十分「自戀」的文字不同,張愛玲超越了這種局限。她不但在語言的控制力、張力方面超越了很多男性作家,就連對男性角色的刻畫、對男性心理的描寫上也非常令人信服。
♥譏誚冷峻的敘事腔調
張愛玲總是會對濃烈的感情進行消解,比如《傾城之戀》那傳統語境中的盡善盡美的愛情聖境卻是男女主角百般算計的無奈之舉;《封鎖》中纏綿的愛情話語不過是「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還如《花凋》中有著華麗的開端:「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然而虛假的表象後面,「全然不是這回事」……張愛玲正是用這種譏誚冷峻的敘事腔調來透出的現代人的心理,這種語言的意義與形式之間的衝突,不只是蘊含了無序的生命與有序的規範相衝突的普遍現象,而且,這種衝突本身就造成一種反諷效果,即意義與形式之間的互為否定道出了現實人生的荒誕感和悖謬感。
在幾乎每一個平凡世俗的故事中,張愛玲都善於書寫戲劇化的人生。但她的小說卻絕少因果分明的邏輯安排,每當情節即將接近高潮的時候,她總不肯輕車熟路地滑入讀者潛望的高潮場面,而是克制地宕開一筆,以別具慧心的隱喻和象徵暗示了人物命運的陡轉。如《傾城之戀》中的流蘇最終獲得了婚姻的保障,但她「還是有點悵惘」,因為柳原「把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使得這場勝之不易的愛情戰爭變得不堪一擊;《留情》中的敦鳳,她一直向落魄的親戚訴說婚姻的不滿,然而她與有經濟基礎的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的」;還有《花雕》的結尾,好天氣喚醒了川嫦虛弱的生命力,她試穿母親給買的皮鞋:「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然而,「她死在三星期後」,這種補敘式的腔調是對有板有眼的實在的人生的一種挑戰與反駁。又如《殷寶豔送花樓會》,本也是一段通俗小說中常見的師生戀,但結尾女主人竟然表白自己最終也不可能和「那樣有神經病的人」結婚,使得原本純情浪漫的生死戀,在世俗面前變得荒唐滑稽,失去了嚴肅莊重的意味。這些細節的精美與主題的虛無,物質狀態的華麗和精神世界的荒涼,以及結尾處總有的那透著濃鬱張氏風格的輕巧譏誚的一筆,都構成張愛玲小說中極大的反諷意味。
♥張愛玲小說的其他敘事風格
除以上所說的中西並蓄的敘事方式,濃麗暖烈的敘事語言以及譏誚冷峻的敘事腔調等張愛玲小說的敘事風格外,張愛玲的小說在人物心理描寫與時空轉換上也有過人之處。
首先,在對人物的心理描寫上,曾經就有夏志清先生肯定,張愛玲受到了弗洛依德及西洋小說的影響,並摘錄了大量小說裡細膩的心理直白作佐證,說明其工於人物的心理描繪。並且,她還善於運用譬喻以充實故事內涵的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張愛玲的心理分析,並不採用冗長的獨白或枯索繁瑣的解剖,而是利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像是《金鎖記》中的七巧、季澤、長安、童世舫、芝壽等,都沒有專寫他們內心的篇幅,但他們每一個舉動、每一縷思維、每一段對話,都反映出其心理的進展。尤其是兩次叔嫂調情的場面,不光是那種造型美顯得動人,卻還綜合著含蓄、細膩、樸素、強烈、抑止、大膽,這許多似乎相反的優點。而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使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
另外,張愛玲巧妙的把電影中蒙太奇的藝術表現手法運用到小說創作中,如《金鎖記》中那一段:風從窗子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託磕託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裡反映著翠竹簾和一幅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迴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已經褪色了,金綠山水換了一張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也老了十年。——空間與時間,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隱隱約約浮上來了。這是多麼高超、巧妙的轉調技術!
總而言之,張愛玲的人生態度與創作態度是嚴肅的,她極其敏感的心理與天才般駕馭語言的能力,往往使人感覺其作品華麗大於素樸。加上其小說執著於故事本身,追求一種傳統的「傳奇」筆法,使得她奇異的敘事與富有質感性的華麗語言,透露出凝重蒼涼的格調,構成了張愛玲小說豐富的內涵和張力。這也使得張愛玲成為了最優秀的中國現代小說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