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是秦觀一闕膾炙人口的「鵲橋仙」,道出七夕假期,一位戀人對愛情美好的期許。
兒時,是很喜歡聽戲的,一出黃梅戲的「牛郎織女」,能聽得如痴如醉。
尤其是黃梅戲鼻祖老藝術家嚴鳳英的磁帶,聽上那麼一摺子,在她的聲腔音律中沉醉一會子,幾乎可以一日不知饑飽。
不僅僅是優美的唱腔,流水般的動作,更有那種樸實無華,不摻雜利祿與功名的愛情,是那樣的讓人感動和踏實。
自幼兒生長一個戲曲氣氛濃鬱的家庭環境下,對戲曲之喜歡早已耳濡目染。
聽說以前村裡學唱戲,會給與出去勞動一樣記一個工分,所以全村人都會去學習唱戲。
祖父是演包公的,他生得方面大耳,眉目端正,連老了以後,身型都十分魁梧挺拔,年輕時是美男子一枚。到了父親一輩時,父親從樂器的鑼鼓嗩吶,二胡蕭笛,到角色的小生,老生,青衣花旦,無所不精。
生活工作之餘,才華橫溢的父親就兼職教唱戲的師父,但他自己不開設戲班,只接受邀請教習。
那時每逢正月初一,父親的徒弟們就會來拜年。
男孩子們俊俏瀟灑、女孩子美麗動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至今都記得他們一塌進家門時,那種青春洋溢的氣息撲面而來的感覺。
哥哥姐姐進來後,就按照師兄師弟的大小次序,給父親拜年,父親一直笑著說「不用,不用」,但是哥哥們卻執意要拜,四個一起並排站立,對著父親作起揖來。
因為是學戲出身,他們的動作很專業,很齊整,很優美,帶著古樸氣息的禮節,讓兒時的我,覺得即新奇又歡喜。
因為在別人家裡,根本見不到這種拜年的形式。然後是姐姐們四個一起,挽手躬身行女子之禮。
母親在一旁看著笑,哥哥姐姐要拉母親一起受禮,母親笑著往廚房裡面躲,不一會就會做出一大桌子,香噴噴的菜餚,一大家子笑語喧譁,其樂融融。
而那時我大約也只有四五歲的樣子,因為哥哥姐姐們一來,我幾乎兩腳就沒有落地過,他們都會爭著抱我。然後邊聽父親給他們指點,誰誰的動作與唱腔哪裡不到位。
雖然父親喜歡戲曲,也教授戲曲,但是,他卻不許我唱戲,所以我在家中從來只是聽戲,並不敢哼哼一句。
但是,耳濡目染之下,焉有不痴愛戲曲之理呢?
堪堪光陰七八載,飛逝而去,我亦漸漸到了「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年紀。
一日間,學校組織去看安慶黃梅戲團下來的演出,自然是與大家一起歡喜興奮而往之。乃至於到了鎮上的大禮堂,坐在前排認真聽了會子,覺得唱的真的不咋的。
我還牙尖嘴利的議論了起來,被旁邊補妝的主持人聽見,很不高興了,她大約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紀,也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於是忽然在臺上發難:
「我聽說貴鄉是戲曲之鄉,哪怕是孩童也擅長戲曲,下面我想請貴鄉一位小姑娘起來,為我們大家表演一出」。
然後直接指著我,叫我上臺。當時挺懵的,因為沒有想到那麼嘈雜的音響效果裡,她竟然聽到了我的批評,更沒有想到她會叫我上臺去表演。
不敢上去,但臺下的掌聲已響起,而且不明就裡的觀眾們,覺得主持人有對地主的挑釁之意,所以就有陌生的觀眾走來我身邊說:「只管上去,不要怕,你是小孩子,唱不好也不丟人」。
而主持人也在臺上一再的邀請,我知道她心裡有氣,我若不上去,她斷不會罷休,於是鼓足勇氣生平第一次,走上千人圍觀的舞臺。
看一眼,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拿話筒的手,和站立的膝蓋,都控制不住的發抖,臉紅似火燒一樣發熱,聲音也顫抖。但一想到,我為的不僅是我個人的面子時,又鎮定了很多。
主持人要求我隨意唱一曲,我就唱了一段天仙配。
臺下的觀眾見我年紀小,所以給予的掌聲特別熱烈,這讓主持人小姐姐覺得受了刺激似的。因為她們的演出,掌聲並不熱烈。
她不許我下臺,提出要和我進行,臨時的比賽。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美女不好惹的感覺,無論說什麼,她都不讓我下臺,於是只得勇敢迎戰了。
第一輪:我唱的一段天仙配,她唱的是一段打豬草。
論曲調的精準,我不如她,但是論聲音的甜美,我佔了年紀小的便宜,所以評委評論是平手。
第二輪:她先來,唱的是一段女駙馬,而我選的一出漁網會母的數板,因為我不懂配合二胡,而這一段不太需要樂趣的配合,還有數板技巧性比較強,我平時背著父親常哼哼,所以比較有把握,這一輪下來,她字正腔圓,專業水平不是吃白飯的,但我以小小年紀唱數板這一段,也算新奇,所以這一局,我以奇巧與她平分秋色。
我本有意就此打住,但她還是不肯讓我下臺,一定要比出個輸贏來。
臺下的觀眾,已經發出不滿的聲音了,但是那女主持人或許是真的被我刺激到了,她執意要比,連那個男主持人上來打圓場她都不答應。
面對此景,認真想了想:
第一:我不會用假嗓,跟她比下去,我聲音肯定會嘶啞,但是音色是我的優勢。
第二:人家是「正規軍」,我是「農民軍」,所會的也就那麼一點,所以打持久戰,我完敗。
除非,我有「殺手鐧」,但什麼是我的殺手鐧呢?
急切裡,忽然想起父親說的:
孟姜女哭城一段最難,一要聲音響亮,音高,二要情感飽滿放得開,除非童音,否則中氣不足,一般成年人很難唱上去。
這段唱腔我學過一點,我覺得可以試一下。而且主持人小姐姐的聲線,唱不上去這一段,並且這段是經典中的經典,難以用別的曲目來壓它。於是,決定背水一戰了,我跟她約定: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段。
她答應了,但是她要求我自己找琴師,她說她們戲團的琴師,不會拉這一段。這時,一位青年走上臺來說:「我來拉」。
因為從沒有跟過二胡,第一句根本就踩不上節奏,我和那位青年都只能暗暗著急。
他忽然咳嗽一聲,對我眨眨眼,又對著二胡點點頭,然後又對我眨眨眼,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一點頭,我就唱。然後,就漸漸就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了。
再來,又見他甩頭擺臂,想起父親說過的:
琴師,只要見到戲唱得好的戲,那拉琴的時候,全身都是勁。
看他的樣子,我覺得很受鼓舞,也迅速一心只沉浸在琴音與曲調之中,竟然漸漸忘記了舞臺的存在,也忘記了觀眾的存在。
當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時,朦朧的視線裡,我才察覺不知何時,臉上竟已滿是淚痕。那場景,如今思來,依舊是如夢如幻,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物我兩忘」之境吧。
在唱完這一段後,劇團裡也有人一直在鼓掌。男主持人一直在跟女主人商量著什麼,然後就看見,那女主持人忽然笑著走上臺說:
「貴鄉果然是人傑地靈,小朋友都如此優秀,我們拜服了」。
下臺的時候,有人擠上來問:「姑娘,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也不敢回答,一溜煙地先同學老師們一步,溜回了學校。接著幾天也不大上街,因為街上的人會指著喊:
「就是那個女孩,就是那個女孩」。
後來有一天,回家的路上,在村口遇見一群人迎面走來,父親也在其中。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你們村有沒有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會唱戲的?」
父親說:
「沒聽說誰家的小孩會唱戲」。
抬頭一看,正是那晚那個拉琴的年輕人。想跑,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年輕人指著我說:
「就是她,就是那個孩子」。
當父親凌厲的眼神殺到的時候,我是戰戰兢兢地從他面前溜過去的。客人們走了之後,我才知道那個青年人,是鎮裡的文藝幹事。
父親倒也沒有再說我什麼,只囑咐:「專心讀書,別讓我再聽見,你唱戲之類的出風頭,我可就不答應了」。諾諾應之。
那時的我對父親是既敬愛又畏懼,所以從那以後,讀書的時候,再也不敢輕易「亂嚎」了,但是,喜歡聽戲的愛好,卻堅持到了近年。
同樣,少年時的經歷,也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而且,這之後戲曲與文字,一起成了我的閨中密友。
當心情鬱悶低落的時候,當身體疲倦不堪的時候,當與同樣喜愛戲曲的友相談甚歡的時候,輕歌一曲,聊以解悶,也是一種很好的解壓方式。
人生如戲,想想一路走來,多少風和雨,苦與樂,都隨著年齡的成長,環境和改變,而越來越沉默。
芸芸眾生,茫茫人海,你與何人是知音?那些共過悲喜的人,今天又還有誰,還在身邊?往事,如戲,亦如煙,存於世間,大抵只有父母和自己,那才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沒有人留得住「塵緣似流水」,但也許只有一些愛好,會陪自己走過漫漫餘生吧。
人生如戲,一入便是天涯。多年以後,誰還不是戲中的那個人呢?末了,請許我,以一首憋足的七絕做個小寄吧:
戲
悲喜笙歌一小州,吹打彈唱過春秋。
青萍水袖天涯忘,入畫回頭空剩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