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調查手記|去泰國參加跨性別大會,「人妖」多被家庭接受

2020-12-17 澎湃新聞

男同性戀,還是跨性別女性?

松松(本文部分人名為暱稱)留著鬍子,穿著男式長袍,看上去和巴基斯坦大街上的任何普通男人別無二致。但他喜歡掩著嘴笑,喜歡翹著蘭花指,看到我送的美容面膜兩眼放光。多年來,他一直以隱秘的男同性戀(gay)身份為巴基斯坦唯一的LGBT組織「驕傲聯盟」的下屬小組工作。作為外展工作者,他發送免費安全套,說服大家接受愛滋病暴露前預防口服藥和做血液檢測。三年前,小組遇到資金困難引發內部鬥爭,他失業了。沒有生活來源的他做起了男男性工作者。我們見面在上午,他要出去「上班」。

「其實我也知道晚上客人多。但我有老婆和四個孩子,下班時間要回家。」松松很坦誠地說。他的妻子至今不知道丈夫真正的性向和工作。他告訴妻子自己在某公司做市場助理,家庭主婦妻子並沒有任何懷疑。

松松說,像他這樣普通出身的巴基斯坦家庭,大部分家長對有些女性化傾向的兒子都有些疑慮。在男孩子們充分發展自我、了解自己的性向之前匆匆按照傳統包辦婚姻給他們娶妻。「你說我是啥?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可我得讓老婆生孩子。」松松望著我。「你這樣想就說明你是個跨性別女性(trans woman),但你跟老婆也關係不錯,或者是雙性戀(bisexual)。男同性戀是對自己男性身份感到適應的人,不會覺得自己是女孩子。」我的喉嚨有點發澀。

聽了我的解釋,松松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無論他的母語旁遮普語還是國語烏尓都語裡都沒有合適的概念可以解釋清楚西方話語體系中的性別理論與術語。他們從互相傳看的色情小電影裡學來gay這個名詞,偷偷地想要進一步證實自己,但又碰到語言的障礙。其實我的內心也充滿困惑,我曾在北京的LGBT小組做過數年志願者,讀過很多性別相關的學術研究。但這些本土實踐經驗和象牙塔的知識幫我建構起來的體系在面對南亞國家的複雜情況時崩潰瓦解了。

「你可能就是個第三性。」我咕噥著,松松笑了。

松松在工作地窺望屋內是否有人。2018年4月攝於巴基斯坦拉合爾。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人妖」與「第三性」

我的後半段田野和NGO在一起度過,與「驕傲聯盟」的每個人都混得很熟。其中一位兄弟,跨性別男性(trans man)瑪尼和我約定2017年9月一起去泰國參加亞太地區跨性別大會。這是由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愛滋病規劃署和泰國紅十字會等機構支持的跨國盛會。

各種手續辦妥之後,我發現大會邀請的巴基斯坦代表大部分因籤證問題沒能參加,只有一位聯合國僱員和一位在伊斯蘭瑪巴德很有名望的「第三性」師父大鐵塔得以成行。我們三人成立了討論小組,我很榮幸也有點滑稽地成為巴基斯坦跨性別代表。

為期幾天的會議討論了跨性別人群的權益、健康保護等議題。另一個主題是聯繫新朋舊友。我們的老朋友、印度的「第三性」拉克希米和阿穆魯達,泰國的「人妖」多伊和瑞納等都出席了會議,相談甚歡。

會議間隙的拉克希米與大鐵塔。2017年9月攝於泰國曼谷。

「人妖」(ladyboy)在泰語裡叫kathoey,它包含的意義和南亞的「第三性」非常相似。泰國「人妖」也有自己的組織,但和南亞的「第三性」不同,她們大部分為原生家庭所接受,不存在集體生活與緊密的師父-弟子關係。

多伊來自芭提雅,一個以紅燈區和「人妖」表演著稱的地方。燈紅酒綠的各色酒吧、光怪陸離的色情服務是芭提雅的名片。在蒂芙妮秀等著名的「人妖」表演中做正規藝術表演的有之,還有更多從事著性工作,因此「人妖」的安全與健康存在諸多隱患。多伊在芭提雅成立了一個專門為「人妖」服務的組織名為「姐妹」,她讓小妹娜塔莎領我參觀過「姐妹」的辦公地。她們提供包括血液測試在內的健康檢查,設有開辦講座和播放電影的公共空間,還有心理諮詢員解決精神健康問題。很溫馨的是,在辦公空間有對外開放的咖啡吧,客人可以借喝咖啡的時間了解芭提雅「人妖」的故事和安全性行為的知識。來尋求幫助的「人妖」在這裡和工作人員共餐,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芭提雅紅燈區一瞥。2017年7月攝於泰國芭提雅。

娜塔莎是個大三學生,她說家裡人都知道她是「人妖」並以此為驕傲。據她說,「人妖」在泰國家庭中的接受度很高,而且往往收入也高,家人很支持。她很喜歡「姐妹」的工作環境,但由於學校太遠,只有假期才能來幫忙。她說,「我的理想就是變成一個非常漂亮的『人妖』,像蒂芬芙秀裡那些人一樣漂亮。現在頭髮還太短,我要慢慢養長。」我問她有沒有做去勢手術,她說還沒有,但總有一天會去做的。她給我看手機裡和男朋友的合影,笑得一臉燦爛。

「人妖」表演蒂芙妮秀的劇場。2017年7月攝於泰國芭提雅。

剛剛結束表演的「人妖」。2017年7月攝於泰國芭提雅。

「姐妹」辦公室的前臺。2017年7月攝於泰國芭提雅。

瑞納是活躍在曼谷的「人妖」名人。她作為主要協調人負責泰國紅十字會下屬的橘色診所。橘色診所是東南亞第一家專門維護跨性別人群健康的診所。所有的員工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跨性別人群,主要是「人妖」。據稱,泰國HIV陽性的總人口中,「人妖」的數字是普通人群的49倍之多。47%的「人妖」曾在各種就醫經歷中遭受歧視。瑞納領導的橘色診所為跨性別人群不受歧視就醫開創了先河。我問瑞納是否來就診的都是泰國本地人,她說是,但很歡迎外國的姐妹。

在我看來,像跨性別大會這樣的國際會議不僅是把大家的問題反映給國際社會尋求解決,更重要的在於互相幫助,為彼此創造機會。由於各國的經濟發展程度不同,對性別多樣性的寬容度也不同,彼此傳遞一些與公眾積極溝通交流的方式大有好處。另外,對所有人來說,實現最基本的生存權、保障健康首當其衝。

泰國「人妖」的醫療經驗也為巴基斯坦的「第三性」提供了有益的參考。除了愛滋和性病的防護外,我還特別關心了外科整形的問題。這不僅包括普通女性願意做的隆鼻、除皺等;還有去勢手術、注射雌性激素和人造乳房等大部分跨性別女性關注的手術。

在巴基斯坦,去勢手術有嚴格的法律規定,正規醫院不能隨便施術。如果「第三性」想要接受去勢手術,需要醫學檢查報告染色體異常。由於當地政府和廣大民眾一直有一種真假「第三性」的迷信。他們認為生理上的「兩性畸形」(intersex)是真的「第三性」,生理正常的則被視為假的「第三性」。因此,大部分巴基斯坦的「第三性」不能在正規醫院接受手術。而在不正規的小診所手術則容易失敗,造成感染等疾病。

在泰國,去勢手術的規定是身體檢查要判斷為健康則適宜手術,之後接受一年以上的心理諮詢,由心理醫生判斷是否適合接受手術,出具證明即可。「人妖」們都有自己的渠道了解哪裡的手術做得好,哪位醫生有名氣。我在曼谷著名的然禧醫院裡發現了全套跨性別女性關心的整形項目,甚至包括改變嗓音。

橘色診所的前臺。2017年7月攝於泰國曼谷。

為了改變自己而從巴基斯坦來泰國的「第三性」在逐漸增加。大鐵塔說自己的一個徒弟專門在泰國做了去勢手術。我認識的一位名叫小吉利的「第三性」,通過性工作掙了很多錢,到泰國做了去勢手術和其他美容項目。她非常漂亮,是信德省圈子裡的紅人。雖然還存在著經濟、語言等障礙,但我想通過此類大會打通交流渠道,「人妖」與第三性兩類組織之間區域範圍內的互助合作勢必會越來越多。

卡姆蘭、妮莉與跨性電影節

卡姆蘭是喀拉蚩一位著名的跨性別女性。她被媒體報導為巴基斯坦第一位跨性別模特,頻頻出現在廣告中,最近又參演了一部電影。我幾年前認識她時,她剛準備開始荷爾蒙注射。那時她的外貌在我看來還是小帥哥的形象,現在已經是一位美麗的姑娘了。卡姆蘭和男友西德是巴基斯坦最公開的一對酷兒(queer)情侶。為了爭取性少數者權益,他們常結伴出現在各種大眾傳媒的報導中。二人都出身於富裕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開明的家人也給予了很多支持。

今年剛滿27歲的卡姆蘭漂亮活潑,敢於發聲,她積極、自信的形象在巴基斯坦很有人氣。與性別、藝術和穆斯林酷兒等主題相關的很多國際活動都邀請她出席。其中有一個名為「倒映」的電影節是卡姆蘭從不缺席的。「倒映」的主辦者、巴基斯坦裔丹麥人慕斯是一位從事電影藝術的男同性戀。他和幾名同為巴基斯坦裔的歐洲人創辦了以性少數者為主題的「倒映」電影節。

起初,他們邀請卡姆蘭等巴基斯坦同胞去歐洲參加,後來有人建議把這個電影節也做到巴基斯坦本土去。2014年春,第一屆丹麥-巴基斯坦兩地「倒映」電影節開幕。此後固定於每年春天在喀拉蚩和拉合爾召開。卡姆蘭是喀拉蚩影展的主要籌劃人;拉合爾影展的籌劃人妮莉即是最初提議將電影節帶來巴基斯坦的人。

妮莉是拉合爾一位資深的「第三性」。「媽媽」說妮莉以前是某個大師父家的管家,專門做飯的。自從2009年頒發「第三性」身份證後,妮莉開始積極地推動跨性別權利運動。她和「第三性」社團工作人員一同在拉合爾著名的阿拉哈姆拉演藝中心做了數場「第三性」主題的舞臺劇表演,主持「第三性」選美大會等。妮莉憨態可掬的笑容經常出現在國內外有關跨性宣傳的海報上。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南亞多國抗艾計劃宣傳招貼,右一為妮莉。2017年10月攝於孟加拉國達卡。

「倒映」在兩國三地順利開展了四次之後,決定擴大規模和影響力。2017年秋,荷蘭的跨性電影節加入了一日巴基斯坦主題——「倒映」特別展。卡姆蘭從喀拉蚩、妮莉和我從拉合爾出發赴阿姆斯特丹參加。

行前有個有趣的小插曲是申請籤證。妮莉和我都沒有申根籤證,但在巴基斯坦申請難度很大。籤證代辦在網上發號,號碼一直排到了2018年。我每天刷著網頁終於刷到了一個伊斯蘭瑪巴德的號,為了遞取籤證往返兩次跑了一千六百公裡。而妮莉不會讀寫,對刷號的事情一無所知。萬般無奈下,我替她向荷蘭大使館寫郵件申請,每天幾封「轟炸」,終於給了一個特殊號。沒上過學的妮莉用母語籤自己的名字也不會,我代她籤了材料。等兩人的籤證下來後,妮莉給了兩年籤,我才一個月。妮莉笑得花枝亂顫,我便點著她的頭說,「看看什麼叫歧視!」

阿姆斯特丹電影節的主辦者之一卡羅拉是一位女同性戀。她安排我們一行人住在她妻子艾拉家。艾拉是華裔新加坡人,和卡羅拉結婚後移居荷蘭,但兩人各有住所。艾拉對於能和我說中文而感到十分高興。她告訴我這個家是同幾位朋友共同出資買下的,原來是一所廢棄的學校,改建成了有數間臥室、儲藏室、咖啡吧和一個出租門店的多用房子。我們和其他幾位不同國籍的參會者拼住在一起。

艾拉和夥伴們是素食主義者,每天在大廚房裡搭夥做素食。妮莉吃了兩頓後便悄悄跟我抱怨說「這歐洲人的飯沒東西吃啊,餓死了」。次日早上,我起來去廚房喝牛奶,驚訝地看到妮莉正切了一大盆洋蔥,「快給我找馬薩拉(一種調料)」,她熟門熟路地打開調味品櫥,「我不認識寫的都是啥」。我一邊咕噥著怎麼可能有嘛,一邊亂翻,竟然真的看到了一包。欣喜的妮莉充分發揮了她的廚師才能,用這包調料做出了一大鍋素咖喱。那天大家都拿麵包蘸著咖喱吃了一天,並直接刺激艾拉搞了一個小小的多國美食會。

妮莉在廚房中做咖喱 2017年9月攝於荷蘭阿姆斯特。

卡姆蘭做舞蹈表演前的準備 2017年9月攝於荷蘭阿姆斯特丹。

巴基斯坦主題的特別展就是在這個大房子的咖啡吧裡舉行的,放映了三部巴基斯坦跨性別人群主題的電影。展映後,卡姆蘭和妮莉表演了傳統舞,同幾位巴基斯坦裔導演共同上臺參與問答。妮莉的話由卡姆蘭翻譯成英文,她們講述了巴基斯坦跨性別人群的生活現狀與期待,參與的歐洲觀眾為她們熱烈鼓掌。

我相信,這些不了解南亞文化背景的人並不知道所謂「第三性」與「跨性別女性」的區別和聯繫,從她們的認知出發,卡姆蘭和妮莉都是「跨性別女性」,沒有很大差別。而在現實的巴基斯坦社會中,二人卻相隔著階級、家庭背景和教育的巨大鴻溝。卡姆蘭曾清楚地表示自己是「跨性別女性」,但不是「第三性」。因為她並沒有離開家庭、投奔師父、跳舞乞討等等經歷,不屬於這個古老行業中的一員。「但是,我們是同樣的性少數者,我們就要互相幫助。」

觀看影展的人們 2017年9月攝於荷蘭阿姆斯特丹。

荷蘭的影展一舉成功。此後,自2018年始,「倒映」電影節在國際上增加了英國曼徹斯特展映;在巴基斯坦國內也增設了伊斯蘭瑪巴德和白沙瓦兩地巡展。電影能在接壤阿富汗、保守的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上映,離不開卡姆蘭和妮莉等人的努力。

整個展映活動是以「第三性」的名義展開的。從外部世界看來,卡姆蘭和妮莉都是跨性別,但在本國人眼中,她們都是「第三性」。因為有著對「第三性」天生兩性畸形的誤解,巴基斯坦的老百姓對她們普遍接受,因為「天生的」就是安拉的安排。

對其他的性少數人群,公眾接受度十分低。絕大部分人認為同性戀等是不符合宗教信仰的。公開聲明自己是男同性戀的「驕傲聯盟」負責人伊老大曾經收到過寄往家中的兩粒子彈。他儘管要為全部的性少數人群爭取權益,但只能低調行事,在「第三性」的大旗掩護下工作也是無可奈何的現實。這更為「第三性」的定義增添了多種意味。

愛是不用定義的

從阿姆斯特丹返巴之前,愛美的卡姆蘭發現自己的行李超重了。她帶了很多演出裙,又買了不少漂亮衣服。因為我要取道泰國返巴,她央求我背了十斤衣服去曼谷給男友西德,再由他帶回喀拉蚩。

我和西德在曼谷的一個同性戀酒吧碰頭。由於巴基斯坦禁酒,每次西德到了泰國都會找地方喝喝啤酒,他也是維護性少數者權利的活躍分子,到曼谷是為了開區域培訓會。看著我帶的一大摞衣服,他笑怨,「她帶了冰箱那麼大的箱子還裝不下,真是!」但眼裡充滿寵溺的柔情。聊起兩人的相識,他說以前卡姆蘭也覺得自己是男同性戀,但慢慢發現了自己更傾向於女性身份。「我自己嘛,我覺得我是個雙性戀。」西德說,「反正她無論是男是女,我們在一起很多年,感情很好就足夠了。」

溫暖的曼谷街頭,在酒精的作用下雙頰泛紅憶舊的西德、露天座位中隨意談笑的人們,讓我覺得夜色如此溫柔。與「第三性」和性少數者朋友們在一起度過的歲月如同一部情節曲折、離奇的電影。我用隨手記錄下來的一些生活片段剪輯了一部紀錄片,貝爾格勒國際民族學電影節放映了這部片子。

上映當天,我坐在漆黑的放映廳裡,看著身邊不認識的人們觀看我的電影。燈亮起來的時候,有位女士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非常有力量!」或許她並不完全明白巴基斯坦的背景,但我想,她感受到的是人的力量,是在各種條件下堅強生長的生命的力量。

巴基斯坦的田野對我而言是一個解構既有知識的過程,讓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性別意識的流動性。學術話語在鮮活的人性面前是那麼的蒼白,我給不出一個定義,找不到一個理論把她們全裝在裡面。只有自由的感受、真實的愛與生命在那裡,不需要定義。

本文作者的紀錄片宣傳圖片。圖中兩位為「媽媽」的徒弟,2015年在拉合爾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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