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秋天,在印度瓦拉納西的某個小飯館裡,我看到一位東亞面孔的老人。來這片區域的大多是遊客,慕名來瞻仰印度教的聖河恆河。見到同樣的東亞面孔,他試探著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漸漸聊了起來。他打開了身邊的筆記本電腦。看到一張張「第三性」的攝影作品,我得知他竟然就是日本著名的攝影家石川武志。他從90年代就開始在印度各地遊走拍攝「第三性」,儘管不為人理解卻堅持不懈。我在搜集資料時見過他的寫真集。而他聽說我做巴基斯坦「第三性」研究而過來尋訪她們的印度姐妹時也十分驚訝,兩個人都為如此巧合而震驚。他說,一定是「第三性」女神的力量讓我們遇見的。
在印度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萬物皆有神性。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有一個故事,講到因為擲骰子輸給了敵人,主人公般度五子被迫帶著妻子黑公主到森林中流放十三年。第十三年上,他們躲在毗羅吒國,隱姓埋名、喬裝打扮,堅戰作侍臣、怖軍作廚師、無種作馬夫、偕天放牛、黑公主作侍女。最特別的是阿周那,「我決心做一個太監」,「我將戴上火焰一般的耳環,梳起髮辮,國王啊!取名蘆葦。我將擁有女人的氣質,不斷講述故事」。雖然中譯本翻譯為「太監」,事實上這裡指的就是「第三性」。
另一部史詩《羅摩衍那》中還有一個故事。講羅摩被流放森林之前,人們相攜去向他道別。他請男女老少們都回去,但由於未提到非男非女的人,這些人便一直原地等待了羅摩十幾年。回來後的羅摩非常感動,祝福了她們。這個故事也被認為是「第三性」擁有神秘祝福力量的源頭。
在古代印度人的觀念中,性別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並不是只有男、女兩種固定的性別,介於二者之間的「第三性」古來有之。對他們的稱呼因各地方言習慣不同而有多種詞彙,最廣泛使用的一個是「希吉拉」(hijra)。這個詞用現今的概念講,可謂包含了「異裝癖」、「跨性別女性」、「男同性戀」、「男性不舉」、「兩性畸形」等混雜了身體的「性」與社會的「性別」多種內容在內的複雜概念。
概而言之,就是無論是身體或是氣質上雖具有男性特徵但男性氣概較弱的一群人。這些人被認為不適宜結婚,因此大多遠離社會結群而居。生存手段上,他們在結婚儀式和新生兒慶生式上跳舞祈福,得到食物和錢財;也有的衣衫襤褸,沿街串巷乞討祝福,有點像苦行僧。另外,有一部分去勢的人在宮廷中作「太監」,和我國古代的「太監」制度十分相似,不過這兩種人的關聯尚無文獻可考。
英國殖民者進入印度之後,維多利亞時代的性別觀念也隨之影響了印度。無論是曾在宮廷顯赫一時的「太監」還是民間的「第三性」都深為殖民者厭惡。英國藝術家、作家詹姆斯・福布斯曾在描述東印度公司的日記中記載,見到「第三性」的身體是「令人作嘔」的經歷。
在殖民者的統治下,「第三性」被作為「天生犯罪人」登記在冊,逐漸沉澱到了社會的最底層。上世紀90年代,美國的人類學家瑟琳娜・南達在自己的民族志作品中著重講述了印度「第三性」(third gender)希吉拉的概念。此後,學界提及她們時往往使用「第三性」或希吉拉。由於我國之前並無研究先例,所以介紹背景和各種詞彙非常複雜,出於簡單考慮,在此直接使用 「第三性」來指代該群體。
遙遠的女神廟「第三性」有一位護佑女神巴芙恰拉,形象為坐在公雞上舉著寶劍。相傳,巴芙恰拉的前身是一位恰蘭種姓的女子。恰蘭種姓主要生活在印度的古吉拉特和拉賈斯坦地區,是一個以誓死捍衛誓言和榮譽聞名的種姓。一次,在巴芙恰拉和姐妹們出行的時候遇到了惡人,為了捍衛貞潔,她割掉了自己的乳房並自盡。臨死之前,她詛咒惡人將終身不舉,穿戴女性服飾並以女兒之態生活,每日向自己禮拜。巴芙恰拉死後成為女神,而後世男子氣概缺乏的「第三性」們也尊崇她為自己的主要庇護者,相信每日崇拜女神可以得到保佑。
巴芙恰拉女神廟在印度古吉拉特邦馬赫薩納縣下轄的一個鎮裡。坐火車去馬赫薩納縣,售票員見我是學生直接賣了二等座票,說幫我省錢。混在人群中費力地擠上火車,發現已然有大媽坐上了我的位子。在孩子的哭聲、喧鬧的聊天聲中,我移開視線望窗外,看到鐵軌旁有一隻死了的駱駝,內臟已經破開,一隻黑狗不停地撕咬著屍體。有不少掛在火車上的人,興高採烈。火車晚點許久終於到站,我發現除了電動人力車之外沒有別的交通工具。和車夫一通砍價,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抵達神廟。
巴芙恰拉女神廟,2016年10月攝於印度古吉拉特巴芙恰拉廟非常氣派,甫一進門便看到廟裡的大樹上掛著無數的許願紅布條。廟裡常年香火不絕,來參拜的多是不孕不育而想要孩子的夫妻。巴芙恰拉雖然是男性力低下者崇拜的女神,卻被認為有著保佑生殖力的神秘力量。而這神秘力量通過未婚未育的「第三性」來傳遞。
在女神廟中,十幾位不再年輕的「第三性」常年駐守在神廟裡,主要工作是向來祈福的人們傳遞祝福。她們按來客的頭頂,念保佑的咒語。接受祝福的人們虔誠地蹲下觸摸她們的腳表示尊敬,獻上不菲的報酬。她們大多住在神廟附近,每天早上八點鐘到達廟裡,晚上五點左右才離開。附近的人們都用古吉拉特語尊敬地稱呼她們為「女神」。
相比拉合爾紅燈區的「第三性」,她們穿著樸素,不大化妝。似乎古代傳說中的神性與苦行僧的氣質還保留在她們身上。我問她們去不去跳舞開派對,她們堅決地否定,說自己只在神廟中祈福,並說這個小鎮上除了她們再沒有其他的「第三性」,人們對她們非常尊敬。
神廟中的「第三性」圍坐樹下,2016年10月攝於印度古吉拉特江德麗卡是幾個人中最年輕的,大約有四十歲。「師父」說她家最近,又大又乾淨,讓我去看看。江德麗卡便帶我穿過一條街去看她的家。走在路上,一個人力車夫向她搭訕,我突然想做個實驗,便用在巴基斯坦學來的行話問江德麗卡這個人是不是她的「情人」。她聽了大笑起來,問我怎麼知道她們的行話。我給她看了我和拉合爾「媽媽」的照片,她很開心,初見面的拘謹一掃而光。
江德麗卡在人前拍掌,2016年10月攝於印度古吉拉特在江德麗卡家裡,她主動給我看了去勢手術後留下的疤痕——她的紗麗下面什麼都沒有穿。看我一臉驚愕,她拍掌大笑起來,給我比了一個自己人才明白的有關性的手勢。在外人面前,她們絕口不提關於性與愛欲望,特別是把自己與神廟和女神綁定在一起後,這些對俗世的渴望成了她們的羞恥與禁忌。
喝過茶之後,我們回到廟裡,和其餘的幾個人一同坐在大樹下。不時有人過來摸她們的腳祈福。有人拿著一根線請她們撫摸,說過祝福的話之後把這根線拴在神廟某處;有人被她們祝福後把掌印印在神廟的牆上。一位「第三性」帶我在廟裡轉了一圈,她要我多拍女神畫像,會帶來福氣。
和「第三性」共進午餐,2016年10月攝於印度古吉拉特神廟牆上的女神像招貼畫,2016年10月攝於印度古吉拉特神廟的一個側殿中堆積著無數泥塑,都是孩子的形狀。窗欞上還貼著很多孩子的照片。來許願的人會買一尊小孩的泥塑,被「第三性」祝福之後擺在側殿裡,等有小孩之後再來還願,把小孩的相片留在這裡。「這些人都得到了男孩!」她肯定地說。「雖然也有女孩,但絕大部分都想要男孩!」
側殿中孩子的泥塑與照片,2016年攝於印度古吉拉特下午四點半,祈福的人們漸漸散了,「女神」們也陸陸續續回家了。我看著最老的一位在數錢,大約得到了30張100盧比、13張500盧比的鈔票,合人民幣900多元。我不知道這是她當天的收入還是數日來的積攢。不過,顯然她們並不算很窮困。江德麗卡臨走之前,用我的即時通訊軟體和拉合爾的「媽媽」聊了幾句。她們互相問好,非常友善。「媽媽」用印度教的方式道了「你好」和「再見」。我非常感動,曾經的大印度因為宗教而生生割裂,至今印巴依然不睦。而在「第三性」這裡並不存在此類芥蒂,無論她們說自己是女神還是妓女,都是彼此的姐妹親人。
「我是拉克希米」拉克希米是印度最著名的一位「第三性」。在國際性少數者群體的圈子中也非常有名。她出版了自傳《我是拉克希米,我是第三性》,首次作為當事人公開講述了「第三性」的成長經歷。
2015年春,拉克希米去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瑪巴德召開新書發布會。拉合爾的性少數者組織「驕傲聯盟」專門邀請她小聚,我和「媽媽」也出席了。第一眼見到拉克希米,我為她的氣場感到震懾。她個子非常高大,穿著漂亮的紗麗,畫著濃妝。不過不是現代美人妝容,而是廟裡見到的印度教女神的模樣。看到她立定在會場中,我恍然覺得面前的是杜爾迦女神,而非現實中的凡人。我和她約定去印度時一定要再見面。
拉克希米在拉合爾與巴基斯坦「第三性」姐妹合影,左四白衣者為拉克希米,2015年4月攝於巴基斯坦拉合爾拉克希米的家在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塔那市,是孟買的衛星城,整體顯得有點破爛。到了所住區域的附近打聽,每個人都知道她。很容易便找到一個普通的小樓,一位老婦告訴我拉克希米在隔壁。我推開門,結果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第三性」,看到我愣在當場,她說「我是拉克希米,我沒化妝。」
由於對比過於強烈,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懊惱,但對她的好感卻是愈發增加了幾分。所有的「第三性」都愛化妝,特別是其中的名人,輕易不肯以素顏示人。像拉克希米這樣平時以非凡氣勢出現在公眾面前的人,肯在不化妝的情況下和我會面,讓我很感動。
之前碰到的老婦端來了水果,原來她是拉克希米的媽媽。我特意確認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親生母親,她笑說是。拉克希米的男友也一同住在這裡,與她共養一隻黑色大狗和一隻黃色小狗,狗身上長了蟲子,拉克希米坐在地上一邊為狗抓蟲子,一邊跟我閒閒地聊天。
要知道,像拉克希米這樣能和原生家庭親密相處且公開自己戀情的「第三性」非常稀少,她一直為此努力。同很多「第三性」一樣,她幼年也曾經遭受霸凌——缺乏陽剛之氣的男孩被同齡男孩與成年男子性侵,這種經歷在異性交流禁忌重重的南亞地區相當普遍。很多被性侵的男孩退學,加入「第三性」團體,或成為單純的性工作者。
拉克希米也在「第三性」中找到了自己的師父。她非常清楚自己對舞蹈的熱愛,一直沒有放棄夢想,堅持練習,成為了一名舞蹈家和演員。2008年,她作為首位亞太地區的跨性別群體代表參加了聯合國大會,陳述了對跨性別群體人權保護的重要性。她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參與建設了幾家維護性少數者權益的NGO。「我出第二本書了。現在手頭沒有,你路上碰到了買來看看。」臨別時,她邊往我的包裡塞著香蕉邊說。
孟加拉最沒存在感的「第三性」髒、亂、差是我對孟加拉首都達卡的第一印象。儘管我見識過新德裡的垃圾堆、孟買的貧民窟、拉合爾的霧霾和堵車,而且自認為對南亞國家的骯髒無序已經非常適應的我,在看到達卡的衛生和交通擁堵狀況後依然感到驚訝。
信號燈一亮,滿街動起來的都是纖瘦如同竹竿的人力車夫。它們並非印巴常見的電動車,而是真正的人力車。在我看來,孟加拉是個略顯尷尬的國家。由於人口多為穆斯林,分治時屬於巴基斯坦。但作為東巴基斯坦,領土上與西巴基斯坦中間夾著印度,難以長久維持。1955年,東巴在印度幫助下獨立為孟加拉。孟加拉最主要的宗教信仰依然是伊斯蘭教,但很有些兩邊不討好的意味,無論是性少數者群體自身的聲音還是外界對她們的關注,相比印巴兩國都少很多,顯得存在感較低。
達卡街頭的人力車夫,2017年10月攝於孟加拉國達卡孟加拉國內唯一成規模的性少數者組織「友協」不定期召開培訓課,組織「第三性」代表們學習健康知識。由於活躍的名人和有權勢的大師父不多,不同意見少,活動相對容易組織。我去參加了一節培訓課。老師是「友協」的成員,他教大家如何互幫互助,讓每個人說出自己的夢想,握手擁抱。
雖然代表是團體內相對活躍的人,這裡的「第三性」依然要比印巴姐妹顯得低調,個別人穿漂亮的裙子,大部分人穿著中性的T恤長褲或孟加拉傳統裙褲。起初我擔心除了簡單的問候之外不通孟加拉語的我無法和她們溝通,後來發現她們大都能講印地語。令人驚訝的是,「第三性」中會講印地語的比例甚至高於普通孟加拉百姓。
法希德說這是因為大家喜歡看印度電影,而且會去印度和姐妹們「一起幹活」,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用行話問她是不是做性交易,她驚訝地看了我幾秒鐘,向其他姐妹轉述了我的話,全體爆笑起來。好幾個人圍攏來摟著我,要合影、要翻看我手機裡巴基斯坦「第三性」的照片。儘管由於內戰,大多數孟加拉人仇視巴基斯坦,但她們對自己同根的姐妹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有個人用行話說,「我喜歡巴基斯坦男人,好帥啊!」引來一片鬨笑。我發現「第三性」的行話在孟加拉除了個別音節與北印、巴基斯坦不同之外其餘差別不大,不由再次感嘆該群體文化縱橫歷史、跨越地域的頑強生命力。
「友協」的「第三性」培訓課,2017年10月攝於孟加拉國達卡在達卡的最後一天,我和「第三性」三人小組去給新生兒祈福。主人家在地上擺了一個盤子,裡面放上大米、番薯和土豆,一個人抱著孩子圍著盤子旋轉。其餘二人各拿土爾基小鼓和手鈴邊敲邊唱。雖然這儀式很有印度教風格,但她們吟唱的卻是安拉保佑孩子健康。
唱完一曲,她們為孩子塗上菜籽油,念誦幾句,吹一口氣。主人家給了報酬,一個人接過錢,把紙幣也放在孩子頭頂說吉利話,再放到母親頭頂說幾句吉利話,然後把錢揣進胸前。她們跳舞時穿的都是女式裙子,由於沒有真正女性的乳房,她們或填充假體,或塞進海綿,或者乾脆置之不理。她們也缺乏女性對胸部的敏感性,女式裙子胸部隆起的部分正是放錢的方便之地。
慶生儀式,左為孩子母親,正遞錢給右邊兩位抱孩子祈福的「第三性」,2017年10月攝於孟加拉國達卡儀式結束後,盤子裡的大米等也作為報酬被帶走,很有些舊時遺風。如今在印巴的大城市,「第三性」跳舞后除了鈔票不再收取物品,而小地方的人們還保留著向「第三性」贈送食物、衣服和少量金錢的方式。這一類的「第三性」更喜歡被周圍的人看作具有神秘力量、虔誠敬神的人。她們有自己的家,自己固定的工作區域,為自己區域內的住民祈福,靠得到大家的接濟或者說供奉而生活。
這種鄰裡知根知底、互幫互助的生活方式在日益加快的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中慢慢消失,更多人流向大城市尋找多樣的賺錢方式,祈福式也成為一種商業化行為。雖然古老的「第三性」傳統在分治後的現代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依然保持著生命力,但我猜測,如同那些我們只在書本中讀得到的奇風異俗一般,終有一天,它也會無可避免地在社會的高度現代化進程中消失殆盡。
儀式結束三人離去的背影 2017年10月攝於孟加拉國達卡(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