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7日,瑞麗「一國兩寨」安靜的划槳人。 劉春豔 攝
大雨涕袍。我裹緊外套,行進去往廣帕寨子的路途。
電話「嘟嘟」忙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良久無人接聽。驀然感覺,周邊天色也變得昏沉,潮溼了出發時本已躊躇的心情。暑期實習即將收尾,很想去看望下三兄弟,上次見面情境使我心起波瀾,遲遲難平。
就在快要失去希望,摁滅手機的當口,電話接通了。
「喂?喂?」雖然雨勢很大,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很響,是盧叔叔。
我不由欣喜,「盧叔叔,我們是上次去您家的學生,請問家龍他們現在在家嗎?」我大著嗓門用蹩腳的西南官話詢問,擔心雨聲太大將自己的聲音消磨。
「喂?喂?······」電話兩端反覆此句。雨勢過大,我們彼此全然聽不清晰對方話語。
「嘟嘟嘟······」
被風吹斜的雨線冰涼涼打在我的手背,一如手機忙音頓頓敲擊著我的耳膜。
緬甸三兄弟2016年7月6日,戶育鄉間小路。 劉春豔 攝初見「三兄弟」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後。我們教育組一行人沿著小路步行去戶育鄉小學,想要進一步了解孩子們在學校的學習及生活狀態。由於當天高年級組織大掃除,我們便坐在保安室旁的休息沙發座上同值班的老師聊天。
這時看見「三兄弟」靦腆緊張地縮在沙發一角,可能因為天氣過熱,老大頭髮溼漉漉的,額前的劉海溼噠噠地結成一縷一縷,老二和老三站在沙發後面,都很乖巧的樣子,雙手撐著沙發背,用餘光打量我們,不曾直視。我們給糖果吃食時候,他們才羞澀抬起頭來,用手捻起糖果,小心翼翼攥在掌心,最後咧嘴一笑表示感謝。
聽老師介紹說,這是同上一年級的三個親兄弟,分別是十三歲,十二歲和十一歲,籍貫是緬甸。由於父母親來中國幫工務農,家裡面的四個孩子便隨著父母一起來到了雲南瑞麗戶育鄉的廣帕寨子。因為緬甸是不學漢語拼音的,三個孩子只能全部從一年級學起。「每個班級大概有八九個從緬甸過來的學生,學習大多比較吃力。很多初中就讀不下去,便在外面找生計。但是他們三兄弟很努力,學習很好。」老師如是說。現在他們三兄弟在校門口等待父親騎摩託車來載他們回家。
「等了兩三個小時了。」三兄弟中的老二家龍收著下巴,怯生生回答。他的眼睛像是窩了一汪水,亮亮地會講話。他將雙手背在身後,面對突如其來陌生人的詢問,似乎有些緊張和手足無措。不經意瞥見他有些磨損的短袖袖口,不知為何,瞬間心疼和難過的酸澀情緒從心底升騰到喉口。
「放假了你們會在家嗎?如果我們想找你們玩兒,方便嗎?」和家龍寒暄了一會兒,我們想更多了解這幾個孩子。看我們眼神巴巴,他頓了一頓。「嗯,可能放假過兩天才上山。我家在廣帕寨子,住在最高的地方,家前面有個大水池。」他補充說道。我們不由暗喜。
天色漸黑,家龍三兄弟的父親依舊沒有過來。此種情境,他們可能已經習慣了,沒有任何難過和埋怨,似乎這場漫長無果的等待未曾發生。是四五個小時的苦悶等待已然將這些消極情緒消磨乾淨,又或者是小小年紀的他們早已懂得體諒父母的艱辛?我們無從得知。
返程的一路,伴著夕陽西沉,許多細節漸次浮現腦海。耳邊嗡嗡響起與家龍同齡的小孩子無心卻可能帶刃的聲音。「家龍,你家爸不來了吧?你們班的同學不是昨天都回家了嗎?」「他們應該上六年級了,可是,他們現在才上一年級。」「他們是從緬甸來的。不是我們國家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頓頓敲擊著我的耳膜,不知道家龍三兄弟聽到這些會不會傷心呢?天色黑了,他們是否還在校門口等待?
臨時的家 2016年7月16日,戶育鄉小學學生。 劉春豔 攝第二次見面是同老師一起。綿延上升的路途一直走不到盡頭。走了很久,來到周邊幾乎沒有任何家戶的空地,才終於到了家龍口中「在寨子最高的地方,前面有一個大水池」的家。
這是一個太過「臨時」而讓人心酸的「家」。鐵皮木板製作的三間板房,脆弱到一場山雨便可將其輕易摧毀。家徒四壁。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更別提什麼電視機之類的電器。進門的地面鋪著地鋪,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被單,地鋪的左邊是一堆玉米芯,可做煮飯的燃料。玉米芯堆旁是一個臨時的曬衣架,上面掛著幾件洗舊的衣衫。目之所及便只是這些家當,似乎一個小小包袱即可將屋內的物什收拾乾淨,一卷而空。
2016年7月14日 ,「緬甸三兄弟」一家六口的臥室。 陳安鳳 攝家龍說爸爸在廚房,我們一行便進去和盧叔叔攀談。廚房也是鐵皮板房,進門的一側板上箍著一圈鐵絲,上面豎插著幾支磨損的牙刷,一支幹癟的牙膏,沒有漱口杯。家龍的父親一邊用蹩腳的漢語和老師交談從緬甸到中國的經歷,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水煙。眼神裡時不時閃現出惶遽與戒備的神色,可能是被突如其來的一行人嚇到,以為是我們是「查戶口」的。為了緩解他過大的壓迫感,我們幾名學生便來到院子和家龍聊了起來。
家龍說道,哥哥弟弟都上山了,還有一個七歲尚未上學的弟弟也一行上山了。「不好玩,山上不好玩。」「平時我們就幫忙在玉米田拔草,我家小弟在一旁玩。」「沒有人找我們玩,我們住的太遠了,放假要上山。」「我家哥喜歡畫畫,我家弟喜歡睡覺。」他指被太陽曝曬貼在鐵皮面上大哥家安的「大作」說。他喜歡談論他的兄弟們,隱隱有些排斥談及關於緬甸的話題。
「家龍想回緬甸嗎?緬甸好在還是這邊好在(緬甸和這邊哪裡好)?」我們小心翼翼「殘忍」問道,家龍向遠處望望。遠處的層層山巒,無聲又靜寂。他頓了良久,「有各自的好吧。」他回答說。眼神有些放空,似乎陷入了沉思。不知是在想念寄養在鄰居家的小狗,還是想念原來一起玩耍的小夥伴。他只是沉默。
遭遇殘酷2016年7月2日,南桑寨子的德昂族孩子。 劉春豔 攝田野時日過半,經過與「三兄弟「的短暫接觸,似乎嚴格意義上的「田野」才真正開啟。它將孩子們的無奈童年赤裸裸昭示於我面前,將我從美好迷眼的夢境拉扯回現實。「三兄弟」仿佛是一個裂口,他們清苦寂寞的童年遭遇將我這些時日在瑞麗戶育接觸到的令人心疼的小孩子們一個一個從腦海拉扯出來,當時天色已晚,難過的情緒帶著酸澀的味道,一瞬間湧到嗓子眼。
想六歲的小女孩也婷,瘦瘦小小的她,是不是一直那麼不起眼躲在人群角落,緊緊拉著妹妹的小手。想她是否思念在遠方打工還債的父母,會不會羨慕小夥伴漂亮的公主裙;想在廣帕寨子避雨時候見到的小男孩,小小年紀背著豬草冒雨回來,全身溼淋淋的模樣,以及其褲子及袖子上的破洞,又怎麼不令人悽悽?
相對而言,家龍三兄弟和戶育的小孩子們的境遇已算幸運。在瑞麗的工地巷角,處處可尋覓到從緬甸到中國謀生的童工,他們皮膚黝黑,身穿隆基,眼神裡透露著對生活的熱望與對任何「風水草動」的憂懼。由於這群未成年大多是偷渡來瑞麗,日夜擔心被查證後強迫遣回緬甸,這也成為中國業主壓榨他們,然而卻鮮有發聲的根本原因。
根據路透社2016年的最新報導,在緬甸10歲到17歲的青少年中,每五人中就有一個輟學去做勞工,緬甸經濟的繁榮之下處處可見這些孩子勞作的身影;更為甚者,由於緬甸各邦的衝突不斷,大量孩童被徵為「童子軍」,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稚嫩的肩膀過早承擔起生存的負荷,小小的身體被過度的體力勞動壓到變形,澄澈的眼神蒙上暴戾和血腥的陰翳。本應握筆的雙手,卻碌碌於工廠流水線,端起匕首機槍,著實令人心酸和憤然。
在權力爭鬥、利益博弈、民族地域衝突中,孩子往往成為最無辜的犧牲品,成為一枚枚被殘忍利用的棋子,成為一個時代最深層的哀痛。其實很明白,沒有任何標準,自己也沒有權利去評介他者的童年是彩色抑或黑白。因為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多重因素構建組成,我們看到的他們所謂「心酸」的背後,可能藏著難以言表、常人不能觸及理解的幸福。
緬甸佤邦兒童。 王藝忠 攝但是我所癥結的是,這些孩子的童年相對同齡人而言,更為辛勞和令人心疼,為何他們過早承受了太多?為什麼他們的未來鮮有更多更廣闊的選擇呢?如果說每一個孩子都是一顆星辰,每顆星辰都應該有耀眼的可能。但是殘酷的現實是,有太多顆星辰被遺失,被遠遠拋在後面,於是它們的光芒,只能慢慢冷卻,慢慢湮滅。
我想要知道「真相」,想要探明造成這些現狀的前因後果,想要明白事件表象背後的邏輯體系,求索命題的正解。可我什麼都不是。這些表象背後有太多複雜的事物,我無法觸及,亦無力改變。我所看到的,只是我所觸及理解的一片殘鱗,一支斷羽?
緬甸佤邦童子軍。 王藝忠 攝我至今也無法道清我所表述的所見是本初的真相或是自我建構的「事實」,我所癥結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導演季丹的一段話語也許是最佳的表達:「我至今弄不清這個影片(《危巢》)到底意味著什麼。也因為它對於片中的孩子們沒什麼實際的裨益而心懷愧疚。但是這些孩子,還有我們和他們同處的黑暗近在咫尺,當你發覺了這一點,當你一開始看,就再不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假裝安寧了。」
如果黑暗漸深,這世界總需要一些人。帶著愛與希望,走進夜海,打撈遺失的繁星。
(本文首發於公號「無為而無不為」,原題:「在田野中遭遇殘酷」,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