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與傅斯年

2021-01-10 經濟觀察網

導語:這種學術精神和學術心境是無法通過制度性的方式加以推展的,而整個20世紀中國的學術,又是無情地朝著制度化的方向發展的,這也就必然註定了陳寅恪「四海無人對夕陽」的悲劇命運。

經濟觀察報 鄧金明/文 90年代以來,漢語學術界和出版界興起一股 「陳寅恪熱」。

最早有俞大維等所編回憶文集《談陳寅恪》(1970),後有蔣天樞 《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1981)、汪榮祖 《史家陳寅恪傳》(1984)、餘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兼論他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1984)。如果說以上尚囿於學術圈內,那麼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1995)一書的出版,更是將「陳寅恪熱」擴至社會,儼然成為公共話題。此後,吳定宇《學人魂:陳寅恪傳》(1996)、劉以煥 《國學大師陳寅恪》(1996)、錢文忠 《陳寅恪印象》(1997)、李玉梅 《陳寅恪之史學》(1997)、王永興《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1998)、吳學昭 《吳宓與陳寅恪》(2003)、蔡鴻生 《仰望陳寅恪》(2004)等等紛紛面世,一時眾聲喧譁,好不熱鬧。「陳寅恪熱」顯然折射出國人長期以來揮之不去的「大師情結」。隨著錢鍾書和季羨林等「大師神話」的破產,陳寅恪已然成中國學術神壇的最後一人,也似乎只有他才能滿足國人對思想、學術、人格完美統一的知識分子形象的終極想像。最近出版的《陳寅恪與傅斯年》(陝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一書,當然也是這種「情結」的產物。

「陳寅恪與傅斯年」,是一個有話談但並不好談的話題。不像「魯迅與胡適」,有知識分子路向問題可議;也不像「吳宓與陳寅恪」,有交往記載可敘,陳寅恪與傅斯年,雖屬同學、同事、同行兼有姻親關係(陳寅恪表妹俞大?乃傅斯年之妻),但關於雙方交往的文獻記錄歷來甚少,且倆人一生聚少離多,交遊有限,關於其往來行止,聊聊數語便可述畢,又如何能敷衍成一部380頁、48萬字篇幅的鴻篇傳記呢?於是乎,我們在《陳寅恪與傅斯年》中,隨處可見各色不相干的史料穿插其間(一些重要檔案史料反而闕如),涉筆蕪雜,而事關陳傅往來的敘述則少之又少,湮沒無聞。而書封上所謂的「就作者的寫作功力和這部作品敘事方式、描述角度與文學藝術上所達到的高度而言,是21世紀此類題材的巔峰之作」,則更止於「王婆賣瓜」,貽笑大方了。實際上,《陳寅恪與傅斯年》一書敘述混亂,文筆不一,文風有時流於輕浮,常有臆斷之語。為陳、傅二位史學大家如此作傳,真是「謬託知己」了。

史實、史筆且不說,史論又如何呢?誠如作者所言,「在20世紀初葉成群而來的學術大師中,有些是單打獨鬥,依靠本身的研究成果對學術界產生巨大影響而為後人所懷念;有的除個人輝煌的學術造詣,還留下了制度性的遺業,在學術界維持著長遠彌久的影響力。前者當以陳寅恪為代表,後者非傅斯年莫屬。」可惜的是,這個關於學術的個人性遺業與制度性遺業的比較,並沒有在書中得到呈現。實際上,陳寅恪之所以在後世文人學者中掀起追慕熱潮,正是因為學術的個人性所產生的神話。

陳寅恪與傅斯年,可謂分別代表著個人性的學術和制度性的學術兩個不同的取向。傅的弟子何茲全曾經說過,「傅斯年先生有學術心,也有學術事業心」,傅自己也嘗言,「蔣夢麟先生學問不如蔡孑民先生,辦事卻比蔡先生高明。我自己的學問比不上胡適之,但辦事卻比胡先生高明。」這並非誇語。甲骨文、漢晉簡牘、敦煌文書、明清檔案曾被稱為中國20世紀史料的四大發現,而由傅斯年一手創辦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正是在組織殷墟發掘和明清檔案的收購和整理中居功至偉。在傅主持史語所的二十三年中,曾為中國史學、考古學、語言學、民族學培養過大批人才,其影響可謂深遠。而陳寅恪呢?我們可以看到,在學統的傳承上,由胡適而傅斯年而許倬雲,由錢穆/楊聯皗而餘英時而王?森,由金嶽霖而殷海光而張灝/林毓生,由蕭公權而汪榮祖,但是在陳寅恪這裡,卻成了學術孤島。

《國際先驅導報》曾經有一篇文章談及史學家餘英時獲得有 「人文諾貝爾獎」之稱的「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但在美國史學界境地不無尷尬——「從學術史的發展來看,餘英時的論域和方法很少能在歐美發揮『示來者以軌轍』的作用。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餘英時的研究領域基本上不出其師錢穆的範圍,儘管不乏『接著講』的發展,但舉凡清代學術思想史、知識分子史、傳統文化的現代觀照等都是錢穆治學最有心得之處,從錢穆和楊聯皗那裡繼承的強烈的文化使命感、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文章的敘述方式,導致餘英時的學術往往不能與美國學界共鳴。至於對中國知識分子歷史的『情見乎辭』的研究,更不是外國學者能夠感同身受的。」這段話同樣頗能映照陳寅恪在解放後的處境。「強烈的文化使命感、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文章的敘述方式」,「對中國知識分子歷史的『情見乎辭』的研究」,這種史學路數不僅在西方難以得到回應,而且在解放後的中國也難得到回應。陳寅恪在其著名的《論再生緣》的校補記後序中,曾把自己的著作比作「固非吳井之藏」的「所南心史」。「所南」,即宋末元初的富有傳奇色彩的士人鄭思肖,他寫了一部痛詆異族的 《心史》,書稿裝入鉛匣,丟入蘇州的一口井中,於明末被人發現。陳寅恪以「所南心史」來比喻自己的著述,正是將歷史寫作化為生命寫作的體現,這顯然是一種以安身立命為騖求的個人性的學術。這種學術精神和學術心境是無法通過制度性的方式加以推展的,而整個20世紀中國的學術,又是無情地朝著制度化的方向發展的,這也就必然註定了陳寅恪「四海無人對夕陽」的悲劇命運。

相關焦點

  • 陳寅恪和傅斯年的關係如何?
    (註:趙元任、楊步偉,「憶寅恪」,《談陳寅恪》,俞大維等編(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26頁。)我在閱讀陳寅恪給傅斯年的信中,對陳寅恪名字的讀法有所注意。湊巧的是,我發現陳寅恪在二次大戰以後到英國治眼病時給傅斯年的一封信,其中自然談了不少有關他眼睛開刀以後的情況,在最後落款時,他希望傅斯年方便時回信,由當時在英國牛津的邵循正先生轉。
  • 陳寅恪與傅斯年 兩個大師的時代悲劇
    文/柳已青(青島)    當年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引起轟動,告訴人們世間曾有陳寅恪。我想這本《陳寅恪與傅斯年》,雖然出在不少版本的陳寅恪、傅斯年傳記之後,仍讓人有理由相信,它會引起讀書人的關注和討論,陳、傅的迷局和悲劇,仍需破解。
  • 民國難得一摯友:陳寅恪與傅斯年的友誼
    01 在柏林奠定友誼基礎1923年,傅斯年從倫敦大學轉到柏林大學,恰恰以前在北大的同學、陳寅恪的弟弟陳登恪也在柏林就讀。傅斯年和陳寅恪的友誼大概率始於弟弟陳登恪的介紹。這段柏林結識的歲月,二人的友誼多體現在學術旨趣以及陳寅恪對傅斯年治學方向的影響上。1924年,到德國訪問的趙元任妻子楊步偉講他們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互相砥礪、拼命讀書。
  • 從親密到生分:陳寅恪與傅斯年的友誼
    在陳寅恪研究中,陳與傅斯年的關係總感覺有些疙疙瘩瘩、不太清楚的地方。之前我們主要依靠的材料是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陳寅恪集·書信集》以及一些友朋回憶文章,還是感覺資料缺乏,解不開那些疙瘩。臺灣「中研院」史語所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三位先生主編的《傅斯年遺札》(以下簡稱《遺札》)依託史語所保存的傅斯年檔案,經過精心的編輯整理,從某個角度講,呈現出一個「傅斯年的世界」,也為我們探究陳寅恪與傅斯年之間這段「偉大而曲折的友誼」提供了可能。《遺札》的編輯整理非常有特色。
  • 也相倚靠也相難:陳寅恪與傅斯年的友誼
    【編者按】陳寅恪、傅斯年都是學問大家,兩人之間的友誼「偉大而曲折」。11月20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刊文《從親密到生分:陳寅恪與傅斯年(上)》詳述陳、傅二人的交往,本文為下篇,刊於11月27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 陳寅恪佚札考:北上任教或因避忌傅斯年
    與傅斯年關係微妙董作賓為赴蓉兼課事函商於史語所同事陳寅恪,陳寅恪熱心而認真地作了回復。陳氏第一次復函不知是否尚存於世,暫且不論;第二函續報進展,既於信末寬慰「無人再追問兼職之事」,更於篇首提示「須先與史語所方面交涉辦好」,儘早告知所長傅斯年的意見、辦法。眾所周知,史語所西遷李莊前後,傅斯年與陳寅恪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
  • 《陳寅恪與傅斯年》反襯大多數圖書「文化裸奔」
    在長夏時節的悶熱中,作家嶽南接受了中國首檔個人媒體品牌《懷堯訪談錄》的深度訪談,第一次公開解密自己,就其新書《陳寅恪與傅斯年》展開了對話,刊於《中國社會新聞》雜誌的數萬字訪談,用話語的火光灼疼了文化看客的悠閒視野,並迫使他們為大師遠去的孤獨身影之後其文化精神無人接棒的尷尬現狀做出思考。
  • 不生不死最堪傷——陳寅恪與傅斯年結局是一代學人的縮影和素描
    陳寅恪(立排左二)、章士釗(立排左四)、陳西瀅(立排右四)、傅斯年(立排右二)、何思源(前排右二)但趙元任夫人楊步偉說「孟真和寅恪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疥的一封石獅子」。毛子水先生說「在德國,陳寅恪和俞大維是中國留學生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
  • 他的學說影響了傅斯年、陳寅恪和姚從吾
    英國史》第2卷 他的學說影響了傅斯年、陳寅恪和姚從吾都說歷史是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歷史是由勝利者寫成,所謂歷史真相,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面目模糊。許多論文(見鳳凰文化《蘭克誕辰220周年:傅斯年、陳寅恪是蘭克的繼承人?》中引用的論文)研究認為,蘭克的學說,對於20世紀的中國史學也有著深刻的影響。比如說,著名史學家傅斯年受到蘭克史學的影響,重視原始資料的收集;1929年9月,他籌劃成立了「歷史語言研究所明清史料編刊會」。除此之外,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也認同蘭克在治史方面提倡的客觀主義,更將其付諸實踐。
  • 被傅斯年稱為「三百年第一人」的陳寅恪,為何連個文憑都沒有?
    但本文要聊的主角不是周祖謨,而是接下來要說的陳寅恪和胡適。陳寅恪和胡適兩個人,一個是被稱為「三百年來最博學的人」,一個則是「倡導白話文,領導新文化運動的第一人」。兩個人在當世時都得到了當世人的公認,但我們發現兩個人好像都沒有留下什麼大部頭、照耀千古的著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第一個說陳寅恪「三百年第一人」的人是傅斯年,傅斯年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 史語所研習營:Philology對陳寅恪傅斯年的影響
    Philology與東亞學術與杜院士的課堂相呼應(或某種意義上可稱作「反動」)的,是召集人張谷銘先生以「Philology: 西方、日本與史語所」為題的演講,內容來自他的論作《Philology與史語所:陳寅恪、傅斯年與中國的「東方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87.2,2016)。
  • 傅斯年「組閣」史語所
    傅斯年「組閣」史語所  嶽南:自上世紀90年代起關注與研究民國時期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有《從蔡元培到胡適》《陳寅恪與傅斯年》《南渡北歸》三部曲等作品。年輕的趙元任正準備出國講學,李濟的心思仍放在田野發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只有一個陳寅恪在勉力苦撐,整個研究院已成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勢。  傅斯年趁此機會,憑著自己非凡的人脈背景和滿身霸氣,迅速向陳寅恪、趙元任「二大」伸出了橄欖枝,對方很快做出回應,表示願意接受傅的聘請,分別出任史語所下設的歷史組和語言組主任。
  • 陳寅恪為何持續「熱」?
    1950年12月20日,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在臺灣省「參議員」郭國基問責聲中突發高血壓,不治而亡。臺灣省的報紙刊發消息,「郭大炮」與「傅大炮」不幸交火,「大炮『議員』郭國基罵倒傅斯年,傅氏絕命身亡。」1969年10月7日,在「文革」中被迫害的陳寅恪心力衰竭,在悽風苦雨中去世。傅斯年去世,陳寅恪作一輓詩,曲折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心曲和悼念:「不生不死最堪傷,憂說扶餘海外王。
  • 在傳統與新式之間|傅斯年逝世70周年祭
    1934年8月5日,傅斯年和俞大在北平再婚,成為俞大維的妹夫、陳寅恪的表妹夫。1935年4月13日,丁文江寫信告訴胡適,傅斯年對「去年離婚的事,至今不免內疚」。俞大與傅斯年。陳寅恪則未赴李莊。上世紀20年代,傅斯年(立排右二)、陳寅恪(立排左二)和章士釗(立排左四)等人合影。與友:六親不認與禮不逾矩然而,即使是對陳寅恪這位學術泰鬥,一旦涉及規章、規矩,傅斯年並不會通融,反對陳寅恪違規拿高薪。
  • 在傳統與新式之間|傅斯年逝世70周年祭
    昆明常遭日機轟炸,聽到防空警報響,別人紛紛往外跑,傅斯年卻搖晃著肥碩之軀,往上晃到三樓,小心把陳攙扶下樓進入空地的防空洞。這個防空洞水深盈尺,陳寅恪帶著椅子坐在水裡,等警報解除。曾苦中取樂撰寫對聯描述此情此景:「聞機而坐,入土為安」。「機」指日機,「入土」指入防空洞。傅斯年忙碌,不可能每次由他扶陳寅恪下樓。1938年10月,史語所遷至昆明郊外龍泉鎮龍頭村;1940年冬,又搬遷至李莊。
  • 傅斯年的藏書題跋
    這些書在傅氏逝世十周年紀念日(1960年12月20日)那天,由傅夫人俞大彩女士捐贈給了臺灣史語所,史語所於是將新建的圖書館命名為「傅斯年圖書館」。近五十年後,《傅斯年圖書館善本古籍題跋輯錄》(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發行,湯蔓媛編纂,2008)作為慶祝史語所成立八十周年的禮物之一出版了,其中收錄了傅斯年的不少題跋,可以讓我們從藏書家的側面來走近這位史學巨子。
  • 傅斯年與山老胡同
    胡同7號院曾是清末宗室載濤的住宅,學者鄭天挺、傅斯年曾到此與載濤商議購買房屋作為北大教師公寓一事,即府學胡同宿舍。  傅斯年(1896—傅斯年出身書香門第,先祖傅以漸是順治年間的狀元。1916年,他升入北京大學本科國文門,曾作《文學革新申義》以響應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受新思想影響,1918年他與羅家倫、毛準等組織成立新潮社,創辦《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影響頗廣。自1919年起,他遠赴歐洲留學。  1926年,受中山大學之邀,傅斯年回到祖國,並於次年在中山大學創辦「語言歷史研究所」。
  • 顧頡剛日記如何寫陳寅恪?
    黃金十年,黃金交往顧頡剛日記中第一次出現陳寅恪,是在1927年8月2日,當時二人同在胡適做東的飯局上碰面。之前,他們應該有了一些交往,顧頡剛稱陳寅恪為寅恪。通覽《顧頡剛日記》,顧頡剛對熟人一般稱名字不稱全名(如嚴耕望,一開始稱嚴耕望,後稱耕望)。第二次是1927年8月5日,顧頡剛去滄州旅館會見陳寅恪,還有傅斯年與胡適等人。
  • 五百年名世奇才——最具士大夫風骨的傅斯年,一眼洞穿人和事兒
    前者當以陳寅恪為代表,後者非傅斯年莫屬。 傅斯年先生曾和陳寅恪、俞大維一同留學德國。三人非常要好,後來傅斯年成了俞大維的妹夫,俞大維成了陳寅恪的妹夫,同時俞大維也是陳寅恪的表弟,他倆是姑表親。
  • 「畢生之恨」誰記取 —— 也說顧頡剛與傅斯年
    「中研院」史語所收藏的擬聘用顧頡剛的信件及傅斯年的批示最近讀到嶽南的《陳寅恪與傅斯年》,腰封廣告所說的「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其實是無意義(nonsense)的話,不過,陳、傅話題確實很令人感興趣試舉一例,1942年6月,中央研究院總幹事葉企孫得知陳寅恪先生到了桂林,為照顧陳身體而提出他可以在桂林工作,不必到職李莊;而身為陳至友的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堅決不準「遙領」,定要到李莊專任才可領六百元並臨時加薪的四十元薪水,接連發信給陳寅恪和葉企孫。結果陳表示理解,葉在傅指定格式下給陳寅恪發了「專任研究員暫適用兼任研究員之待遇,月薪一百元外暫加薪四十元」的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