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裂的巴別塔
——陳立德近期超越語言走向思想的漆藝術釀造
一
陳立德在漆藝術語言的多元探索與豐富主題的表達上,已經是當代舉足輕重的創作者了。[1]「湖北國際漆藝三年展」的策展,一向以明晰、嚴肅的學術定位為世所重。2013年第二屆三年展正廳大門左側整牆展示了陳立德應邀參展的九件漆畫作品,引人矚目。策展人皮道堅說:陳立德具有代表性,這批作品展示了陳立德運用傳統漆文化資源進行藝術現代性表達的階段性探索成果。2016年第三屆三年展,陳立德的《存在》、《時尚女人》、《柔軟的套繩》三件作品呈示了一種新的斷裂式的藝術思考。2019年第四屆三年展,又展示了陳立德一組近作《攪動星空的大鳥》、《烏託邦情結》,讓我們發現陳立德的藝術創作已經邁向了一個更為深廣的文化表達境域。
崩塌的巴別塔 120x120cm 大漆。銀 2018年
他近期創作表達的主題與手法,已經完全迥異於他在中國當代漆畫贏得第一枚全國美展金獎的《浩月紅燭》。那還是一種漆畫完善期的明確化創作方向:漆語言與文化主旨如何恰當彌合,形成表現張力。近期的這一批作品,僅僅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與之前作品的差異。它們已經完全擺脫「歐行札記」「女老闆」「蟳埔女」「紅磚老厝」等等這類邏輯清晰的單一故事敘述,當然也不是後來「白色人體、黃色人體、臥女」等等這類純繪畫性語言的建構。而是漸漸經由半抽象的女頭像系列、純抽象的形態研究系列等等純語言的探索、遊戲與解放,把當代表達形式與傳統楚漢造型等等古今中外的多種語言形態揉碎打通,借著漆語言的獨特張力,開始進入一種新的思想性自由表達的藝術境界,進入一種比較彌散而深刻的文化思考,大大拓展了漆藝術語言承擔的思想表達深度。
陳立德 《攪動星空的大鳥》 120x120cm 大漆。銀 2018年
他繪畫的主題由此逐漸開放與跳躍,既有當下時風的批判,如「藝術江湖」;也有歷史主題的激發,如「楚漢相爭」;甚至一種完全無名卻極為強烈的情緒「攪動星空的大鳥」,仿佛在映射生命與宇宙、個人與社會之間一種令人不安的關係;更有文化終極價值的追尋與拷問,如「烏託邦情結、崩塌的巴別塔」。畫作風格悠遊來往於抽象與具象之間,有一種很飽滿肯定的「不確定性」,格調統一清晰,卻仿佛又令人迷失,很難把握畫面上的那種捉摸不定。
視覺效果強烈明確、輕鬆流暢,卻又主題深邃,引人隱隱不安。這吸引著人,忍不住要仔細去看看想想,去反覆咀嚼體味,這一眼望不穿的輕鬆,潛藏著何等隱晦與沉重?
「攪動星空的大鳥」還遺留著鳥的形態,而星辰已經是符號化的指示,天空則提供了另一層虛化的、充滿無盡變幻與延伸感的宇宙底色。有形的大鳥也是一種非常隱晦的半抽象形態,是掙扎?是翱翔?是呼喊?是哀鳴?還是雀躍?或者兼而有之?這些都是高度概括化的形式所能激發的豐富提示。由有形漸入虛空的表達,其意蘊不是虛化了,而是提煉為一種更為普遍也更為深刻的文化性主題。大漆色澤肌理的豐富內涵得以恰當運用,表達方式轉向了一種富於指示性與開放性的超感官體驗,而引人更多的冥想。這種新的創作形態,超越了前期較為明白、當然也就較有局限的顯性邏輯化藝術敘述方式。
藝術江湖 120x120cm 大漆。銀
「藝術江湖」,我讀到了充滿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當代生態圈臉譜化的富麗堂皇、浮華熱鬧及其中不時顯現的陰影。意味深長的黃色,拆解後的臉譜殘象,現代藝術的抽象形態,居然能夠同一種戰國楚漢漆繪造型提煉而來的形式法則融合無礙,形成某種新鮮前衛的、抽象而自由的意象化表達。一小部分有限而節制的黑藍紅,駕輕就熟地切分、調節了畫面的豐富節奏,形成具有強烈視覺衝擊感的布局視象。明明是費了很多的推敲與心思,畫起來卻仿佛一氣呵成。
楚漢相爭 120x120cm 大漆。銀 .蛋殼 2017
「楚漢相爭」借著這一「重大歷史題材」,畫面上似乎也呈現出雙方對壘分界鮮明的楚河漢界,可是形式構成上已經完全抽象化了。主題與形色有鮮明的中國情調。古今中外各種被反覆提煉過的感覺秩序在這裡匯合交錯,布局雄渾大氣。構成元素看起來好象並不繁複,但是卻能呈現出一種極為複雜的形色之間的對抗、共存與均衡,沒有一塊細節是浪費的,少了任何一個微小的局部都會覺得若有所缺,藝術表達已經「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了。
烏託邦情結 120x120cm 大漆。銀 2018
「烏託邦情結」呈現了深藍虛空中,一個無所依託四方延伸的黑金結構,脆弱、裂隙、中空、欹側,卻又頑強堅實地矗立在畫面的正中。仿佛是「攪動星空的大鳥」的另一種同構式再表達。金漆在一絲黑與棕的陰影襯託中,散發著一種結構性的光芒與力量,是一種很不穩定的突兀。大漆充滿內在力量的深邃,黑棕掩映下碎金色的隱隱光芒,與藍色的強盛、寬廣、幽秘,給予這個主題無盡的內在張力。
二
清晰地記得,一年多前,在陳立德工作室展廳的牆上,品讀「崩塌的巴別塔」的情景。我在作品面前停駐好久,走開後還折回來再讀。一開始,遠遠的,純粹是被這個表面的形式所吸引,並不知道想要訴說些什麼,就覺得畫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精巧細膩,整個結構精嚴恢宏,起承轉合渾融一體。無論整體還是細節,都耐人細品,無可挑剔。黑底藍塊,輔以金飾,用色極為精心考究,結構堅實卻又鬆動脆裂,有幾個結繩式的符號化軟結構穿插協調其間,仿佛人類破碎、散落而晦澀的語言。一種令人無可索解的強烈,深沉而瀰漫。雖然仍然犬牙交錯,互有倚靠,卻又是分崩離析的。如今疫情之下,再來重讀這件作品,更是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表達的哀傷與沉重。
形態研究Q 大漆 120x 80cm 2015
形態研究02 120x120cm 大漆。銀。木本 2015年
「崩塌的巴別塔」的寓言典故來自《聖經》創世記第11章。「巴別」是變亂的意思。早期人類語言相通,他們可以聯合起來做任何事,包括這樣的偉大工程:興建一座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巴別塔計劃因此失敗而崩塌,人類自此各散東西。在當前全球泛濫的「新冠疫情」大災難面前,人類最終不是形成更為高效精誠的協作,反而撕下溫情脈脈的偽裝,把平時掩蓋的衝突與矛盾更加充分的激發出來。人與人之間的鬥爭,似乎比人與瘟疫之間的鬥爭更加無情與殘酷。而陳立德的這件作品竟仿佛是為這樣的情境而作。這樣的作品已經超越了一時一地的感悟與思考,而進入一種人類永恆難題的追問,並把這種追問以一種極為深刻而內斂的形式無言而又無盡地傳達出來。
我當時就問:「陳老師,這件作品明明很沉重,但是看起來又毫不費力,整體氣象很大,那麼多細節,沒有一處突兀來搶鏡頭,都很妥帖,沒感覺哪裡有形式上的勉強,又處處有匠心。這是怎麼做到的?」他輕輕微笑:「說起來,這件作品沉澱推敲了多年。好多件作品都是多年思考的結果。」然後,也沒有再多一句話,表情依然是那麼淡定。
他不善言辭,近期卻多次申說,他想要的是釀造,而不是一般的創作。這時,我才充分理解。他想在生命的後半期,想把前面所有的探索與思考,全面打碎重組,用釀酒的方式,把粗的文化糧食經過繁複工序,慢慢釀造出一種全新的藝術結晶。他不再在乎那種「一點突破」式的、形象風格都比較明了的創作,也不再刻意追求靈感式、激情式的迸發。當然,他唯一保持著的是一貫的創作方式。那就是在徹底地深思熟慮之後,以一種連貫持續的狀態完成作品的格局與狀態。這也是他的作品,能夠既是反覆推敲的,又是令人覺得一氣而成的整全。
在我看來,陳立德近期創作最難能可貴的,除了保持著一貫的先鋒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超越了前期的漆語言探索期,超越了那種在漆畫發展史建構中曾經給他帶來聲譽與影響的、有明確創作指向的階段性成果。想來這一批作品,才是他一生孜孜以求的藝術境界的展現。我以為,陳立德的這一批近作是當代名家中少有的,在藝術的後期真正實現了「衰年變法」,而超越了原有的創作高原,抵達了一種全新的藝術高峰。
借用批評家南帆曾經申說過的兩個不太容易理清的概念,陳立德從一位「重要藝術家」,過渡到了既是「重要藝術家」又是「好藝術家」。這是藝術家中尤為難得的一類。
三
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有不少關於純文學、純藝術文化困境的重要論爭,南帆發表了許多深刻的批評。他曾在其中一篇短文《好作家,或者重要作家》[2]中含蓄表達了對當前批評與藝術史寫作中過於重視「重要作家」而相對忽視「好作家」的不滿:「重要的作家往往源於某一方面的強烈風格——這種風格甚至強烈到足以扭轉既有的文學史慣性。換言之,重要的作家很大程度地包含了歷史價值的衡量。由於這方面的強烈風格如此奪目,批評家往往善意地寬容了他們作品所包含的另一些平庸之處乃至紕漏或缺陷。」相比之下,「無論傳統還是激進,不論是某個流派的成員還是獨樹一幟。好作家都意味著全面與成熟,他們通常將思想深度、人性的洞察與嫻熟的敘述協調得恰到好處。無論從哪一方面說來,他們都堪稱楷模或者典範。」
然而,當代的藝術主流,無論批評家與創作者似乎更傾向於追求某種強烈單一的辨識度。南帆直指這種隱秘的名利場邏輯:「批評家更樂於談論重要的作家,這裡面包含了批評家企圖指點歷史的欲望。批評家不想對那些無懈可擊的精美之作發出各種事後讚嘆」。「他們更想通過這些作品預告未來的歷史軌跡。」。「與其成為一個好批評家,不如成為一個重要批評家。」「他們知道莊嚴的紀念碑並不能取代指示方向的路標。」我也只能在字縫間隱隱讀到的南帆內心傾向:「這句話還可以反過來說一遍,指示方向的路標同樣不能取代莊嚴的紀念碑。」
陳立德近期釀造出來的這一批作品,風格統一鮮明,可說得上是「思想深度、人性的洞察與嫻熟的敘述協調得恰到好處」的「全面與成熟」的「楷模或者典範」。但是,卻也似乎不再是之前那種容易解讀、也容易叫好的「透明性」創作,而有了更不易索解的深長意味。這樣的好作品,連同其一貫鮮明的風格,也令得批評家無法寥寥幾句就能迅速作出概括並加以傳播。這樣的作品確實也同當下的創作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已經跳脫出「加速傳播揚名」的當代文化邏輯,而指向更深邃的文明與歷史的沉思,指向一種更為開闊普遍的、打破時空畛域,而突向永恆理想的藝術創造。
陳立德的創作,在形式上依然保留著幾十前「85』新潮」泉州前衛藝術青年的張揚率性,保留著當時「泉州BYY現代藝術研究會會長」那種一往無前的「不一樣」銳氣。陳立德身上有一種罕見的初心與力量,勇往直前走了數十年各種語言與主題探索之後,鋒芒不減。他一生對中西文化的直面、消化、糾纏、思考、反思以至批判的諸種複雜盤旋,在經年沉澱之後,終於迎來晚近的舉重若輕開闊從容,期間的心血與寂寞只有冷暖自知了。
泉州真是一方神奇的文化土地。這個東南邊陲的小城,竟然可以孕育出一批在各自不同的領域都是當世頂尖的傑出藝術家。比如剛剛辭世的王仁傑,他是當代最優秀的「古典詩人」劇作家,能用極少人掌握的曲牌體寫出典雅純正又有現代意識的傳世之作;也有能把僅剩一個劇團的古老梨園戲,帶上當代國際大舞臺的「二度梅」演員曾靜萍;我心目中當代戲曲界最優秀的評論家王評章;還走出了「炸遍全世界」的火藥藝術天才蔡國強……他們都有數十年打磨作品的毅力與定力。以至於引來學者傅謹的感嘆:「泉州的文化底蘊之所以深厚獨特,首先當然是宋室南遷給這裡帶來中華文明最成熟的形態與最絢麗的光芒,同樣重要的是,明清以來這裡地處邊陲,在文化上反而能少受衝擊與摧殘,中華文明達致頂峰之顯現的一抹餘暉才得以完好傳承至至今。」[3]泉州這個曾經的東方第一大港、海上絲路的起點,很重要的特點,就是從容典雅又不自閉保守,正如王仁傑最重要的思想結晶「返本開新」所表述的那樣。
滋養於自信而醇厚的地域文脈,又不斷進取開新,使得漆畫家陳立德這樣的傑出人物能夠寶刀常新,始終保持著內在強大的精神驅動力,不失根本,又有開闊深邃的文化眼界,從而使他的創作超越地域、畫種甚至時代,成為一個能從整體社會與文明中進行文化突圍的、具有更為廣大意義的當代藝術家,不僅成為「指示方向的路標」,還成為「莊嚴的紀念碑」。
(撰文:徐東樹,福建師範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1]可參見邵大箴《進入自由創造的境界——陳立德的漆畫藝術》(陳金華主編《中國漆畫2017年文獻集》福建美術出版社2017)、陳勤群《陳立德的漆畫語言》(《東方收藏》2018年第13期)、張世彥《漆畫精微之再掘進和再發現》(《陳立德漆畫作品集》序,福建美術出版社2009)、王明賢、任麗娜《讓大漆穿越時空——陳立德的當代漆畫》(《中國文化報》2019.3.3)
[2]南帆《重要作家,或者好作家》,《自由與享用》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
[3]傅謹《「返本開新」是王仁傑對當代文化最重要的貢獻》,《福建藝術》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