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變化,總是來得悄無聲息。小時候我們感傷的、覺得了不起的事情,回首再看,已經成為了一段段「黑歷史」,而小時候我們不理解的,長大後卻成了我們真心認同的真理。
就如同魯迅。年少時在課本裡讀到魯迅,我們總是覺得字句難懂、意義不明,一篇《少年閏土》,我們只記住了瓜田裡猹和少年閏土手裡的叉;而直到現在我們再看的時候,才發現我們也不過都活成了閏土。
少年意氣,肆意交遊
少年的我們,似乎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束縛,所作所為,多是隨心所欲,就像年少的閏土一樣。閏土生在農村,家境十分一般,父親給人幫工賺錢,偶爾還會把閏土也帶去幫忙,這給了少年閏土和魯迅相識的機會。
根據魯迅的回憶,小時候父親還在世時,家裡光景不錯,在過年忙時也會請「忙月」來幫忙,那一年,因為家裡忙不過來,閏土便被父親帶來幫忙——管祭器——不僅能賺點錢,還能省上一份飯錢。
少年人沒有什麼門第之見,只知道閏土與他年紀相當、能裝弶捉小鳥雀,魯迅便十分期待閏土的到來。閏土剛見到魯迅的時候,也不過十一二歲,初見時害羞,但也不過半天時間,兩個少年便熟識了。
那時,他們並沒有認識到自己少爺、幫工的身份上的差異,只是在一起聊著對方不知道的新鮮事。魯迅帶閏土見識了城裡的多彩世界,而閏土則告訴魯迅要如何抓鳥、又要如何驅趕瓜田裡的猹。
在那時,魯迅甚至認為閏土有著無窮無盡的稀奇事,比他所有的朋友知道的都多,在魯迅的回憶裡,對於閏土甚至是有某種崇拜的。他最後又寫道,當正月過去、閏土要回家的時候,自己還急得大哭、閏土也躲在廚房裡不肯出來。
但是少年的反抗都失敗了,最終閏土還是被自己的父親帶回了家,從此之後,兩個少年雖然互相送過禮物,但再也沒有見過面。少年人的交遊,大概就像是魯迅和閏土,沒有門第身份之別,年紀相仿、興趣相投便能知心相交、捨不得分開。
就算以我們的眼光來看,閏土一出生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也不妨礙兩個少年之間建立友誼。他們可以開心地討論如何在海灘撿貝殼,也可以聊如何在瓜田裡守夜、用叉刺猹。
那大概是人一生中最為單純、開心的年紀,沒有受到社會規則的束縛、不必去顧慮俗世的等級觀念,只要憑著喜好、情感去交友、去做事、去快樂就好了。但我們最終都是會長大的,長大之後,物是人非。
成年人的世界,物是人非
小時候我們從來都不懂魯迅,只會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說自己就像是「瓜田裡的猹」,上躥下跳地在瓜田裡吃瓜;長大後我們才發現,原來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是閏土。
魯迅在《故鄉》裡寫,當他20多年後再次回到故鄉,得知要再次見到閏土後,心裡非常高興,但是與閏土的再次見面,卻讓他生出了無限地感慨和難受。
小時候的閏土,有著紫色的圓臉和紅活圓實的手,而20多年後的閏土,紫色的圓臉變作灰黃,還增加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腫得通紅,雙手也變得粗糙開裂。見面時,閏土穿著極薄的棉衣、戴著破氈帽,見到魯迅時甚至還恭敬地喊了聲「老爺」。
這大概就是最令魯迅難受的地方。在他還覺得閏土是當年的「閏土哥」時、在他還想和閏土討論角雞、貝殼、猹時,閏土已經長成了一個「守規矩」又「懂禮貌」的中年人。
成年了的閏土,沒有了小時候的活潑朝氣,只剩下了被生活重壓之後的畏縮、自卑甚至窮酸。乃至在魯迅的母親試圖和閏土聊起年少事情、讓他們還以「哥弟相稱」時,閏土還推脫說這「不成規矩」,小時候都只是「不懂事」。
魯迅知道,他和閏土那些拋棄門戶之見、平等做朋友的過去已經回不來了,我們也知道,閏土再也不可能用小時候的態度對待魯迅了,這就是成長。
因為我們最終也都長成了閏土的樣子。小時候,我們在交友的時候也並不在乎朋友的身家背景,只要玩得開心就好,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也要開始考慮交什麼樣的朋友才對我們更有幫助了呢?
又或者說,小時候的我們,看不見那條家長們所說的「起跑線」,只圖朋友們在一起玩得快樂;長大後,明明是我們自己與朋友漸行漸遠,卻反而要責怪起時間的殘忍。
但實際上,將我們和朋友分開的,從來都不是時間,而是不同的成長道路、是對於這個世界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甚至也可能是身份背景的差距。
就像魯迅和閏土一樣。分開他們的,是20多年的時間嗎?不是的,是20多年以來,他們兩人截然不同的成長經歷和他們現在身份上的差距。
魯迅曾遠赴日本留學、學習到了許多西方的先進思想和文化技術,又棄醫從文、參加革命,有著開闊的眼界和更好的發展,他筆鋒犀利、要用文章喚醒中國人。
而閏土則不同,他沒有離開過家鄉、依舊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思想守舊、相信「多子多孫多福氣」,努力養育著6個孩子,但生活依然窘迫。這樣巨大的差異,終於讓兩個少年的友誼走到了盡頭。
孩子們總是不懂,為什麼閏土要為過去的玩鬧道歉,說那時候還是孩子、「不懂事」,而成年人才明白,成年的代價也許就是「懂事」「守規矩」,是小心翼翼,乃至畏畏縮縮。小時候我們不喜歡中年閏土,而長大後,我們終於也活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保持赤子之心,學會與自己和解
年輕的我們,總覺得生活有無限的可能,我們也不會活成父母的樣子,謹慎而小心。而長大後,我們才會發現,我們最容易活成的,便是父母的樣子。
就像閏土。曾經就連他自己也以為,他會永遠像小時候一樣肆意張揚,但在生下了6個孩子之後,他還是變成了自己父母那樣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每天辛苦奔波,只是為了一口飯吃,完全沒有精力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以及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
當魯迅提出要送他一些東西時,閏土開心地選走了「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桿抬秤和所有的草灰」,他感恩戴德,一點也不以為意。也許在閏土午夜夢回時,也會想起小時候的夢想和勇氣,但最終他還是選擇向現實低頭。
我們大多數人也是如此,少年時的意氣風發、畢業時的滿腔熱血,最終還是會被現實澆滅。畢竟我們不能選擇出身,畢竟有些人生下來就在羅馬,那是大多數人努力一生才有可能堪堪到達的終點。
我們小時候想成為太空人、科學家,但這些夢想可能並不會實現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天資不夠、也許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也許是因為我們缺乏機遇,但這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我們只能選擇勤勤懇懇地工作、小心翼翼地討好上司,以賺取我們的生活所需。年少時的夢想,只能隨著歲月被湮沒,偶爾想起時也只剩下一聲嘆息。
生活並不是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的,因而與自己和解便成了我們需要學會的最重要的事情的之一。接受自己與朋友們分道揚鑣、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自己並不是世界的中心、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事實,然後學會在這種平凡中更努力地生活。
我們需要學會的另外一件事情,大概就是保持少年的赤子之心。因為在魯迅和閏土的這一次見面之中,侄子宏兒和閏土的兒子水生也培養起了年少的友誼,在分別時,宏兒還惦記著要去水生家裡玩,問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
為此,在《故鄉》的最後,魯迅不僅為自己與閏土的「隔絕」嘆息,也同時也希望自己的後輩宏兒和閏土的兒子水生能保持永恆的友誼、過上全新的、他們未曾經歷過的幸福生活。
那種生活,大約就是人人能拋棄門戶成見、保持赤子之心平等結交的生活,是那種普通人不必辛苦而麻木地為生活奔波,能夠追求更好精神世界的生活。
那種生活,在百年前還是一種「茫遠」的願望,而現在我們已經能夠無比接近那種生活了,只不過也許我們已經忘了少年時那種不帶目的的交好,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因而,保持赤子之心,保持對於生活的熱忱,對於我們來說才格外重要。也許我們無法活成自己想要的、那種最好的樣子,但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不要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