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語》以13項提名領跑今年的奧斯卡爭奪戰,最終拿下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成為最大贏家
吉爾莫·德爾·託羅,以及他的好朋友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裡圖和阿方索·卡隆,都是墨西哥導演浪潮的一份子,他們為過去二十年的美國電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然而,與他的許多同行不一樣的是,吉爾莫·德爾·託羅並不太涉獵藝術電影,相反,他把很多精力集中在製作懷舊的、觀眾喜歡的類型片上。在這一過程中,託羅的票房和媒體評價都達到了令人矚目的水平。不過,這部令他拿到了金球獎最佳導演的新作《水形物語》可能是他職業生涯中的最佳作品
《水形物語》以13項提名領跑今年的奧斯卡爭奪戰,最終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4項大獎,是今年奧斯卡的最大贏家。影片講述了一個上世紀60年代的奇幻故事,由莎莉·霍金斯飾演的啞女在一間高度機密的實驗室做清潔工,她和同事澤爾達(奧克塔維亞·斯賓瑟 飾)發現政府在拿一個神秘的亞馬遜魚類生物做實驗。當她發現這些實驗人員有可能要把魚人殺死的時候,被怪物吸引的艾麗莎計劃與同事一起幫其逃出實驗室。這個過程中,她們不得不與麥可·珊農飾演的實驗室負責人展開對抗
最近,在洛杉磯,Mtime有機會和影片導演吉爾莫·德爾·託羅在比佛利山莊酒店會面,在短暫的視頻採訪之後(連結),記者又和他進行了一次暢談,聊到了他最初關於《水形物語》的靈感,它對現實社會的反映,還有他25年來的從業經驗在這部影片上的體現,以及電影如何拯救了他的生命等話題
你認為這部電影對你來說算是一個新的開始嗎?
吉爾莫·德爾·託羅:我不知道這算什麼,但沒錯,它是一個全新的作品。到了52歲的時候,我終於停下來問自己:「我在這部電影裡要做什麼,哪些是我之前沒做過的?」最後我非常嚴肅非常有目標地決定,我想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當你在看電影的時候,你會有這種感覺。這是我過去做過的許多事情的綜合體,但它感覺是新的。我之前的九部電影都是關於我童年時代的神話,這是我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作為導演來講故事,關於我們的本質、我們身邊的「異類」,關於理解,同情和性,關於愛是什麼等等。這都是成人世界所關注的問題
是什麼促使你有了這樣的想法——想要涉足更多的成人主題?
吉爾莫·德爾·託羅:挺奇怪的,因為我已經拍電影25年了。最好的解釋方式是,正如我在墨西哥的一位導師所言,我終於呼了一口氣(笑)。我朋友說:『你都憋了25年了,你一直在吸氣吸氣再吸氣,然後憋住,現在你終於把吸進去的都呼出來了。』我同意這個說法
這是一部在很多方面你都能感受到能量的電影,它讓人感覺更輕鬆,但又比其他任何一部電影都更犀利。如果你一定要抱有什麼目標和野心來對待這部電影,那就很難去執行。《水形物語》融合了不同類型,有時它就像一部音樂劇,或一部驚悚片,甚至有時看起來像一部喜劇......它是許多電影類型綜合起來的一封給電影的情書
你的靈感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演化成最終的影片的?
吉爾莫·德爾·託羅:很簡單,從我小時候就有了,就像其他人的大多數藝術作品是一樣的。但它確實演變了不少。第一次有這個靈感是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看了《黑湖妖潭》這部作品,我看見茱莉亞當斯在水中那個生物的上方遊泳,這是一幅很美的景象,讓我有一種想要眩暈的感覺,但又與看《司湯達綜合症》時不同。我被這個畫面的美震撼了,我心想,「我希望他們能在一起。」當然他們沒有在一起
但隨著我的成長,我看到了更多的生物,它們是一種精神的象徵。我把他們視為「另類」的化身,近乎神聖的完美。這就是我的電影裡所擁有的。我不拍恐怖電影,老實說,我拍的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電影類型。我會借鑑其他類型作品中的畫面,把它們拍成童話或寓言。這是一個非常不同的嘗試。所以基本上你在電影裡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關鍵的
很多電影在講故事的過程中通常都是從男性角色的角度來敘述這件事,比如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在用槍抓捕某個生物,而這個生物抓住了一個女孩,這時候這生物被男人擊斃,所以最後成了這個男人救了女孩
在這樣的故事裡,那些男人是科學家或秘密特工,他們是從前門進來的。於是我越過了閘門,從一個負責清理廁所、倒垃圾的人的角度講了一個故事,講述她對這個生物如何產生感情。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逆轉。所以當怪物抓住女孩的手臂時,這是一個美麗的形象,而不是恐怖的。
我想改變之前的敘事方式,這是我的整個職業生涯想做的,我想找到一種新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
所以《水形物語》是一部年代戲,它觸及了人們關於恐懼,關於被你稱之為「異類」的文化困惑——對某些人來說,如果有些東西他們不能理解,就會對它產生仇恨?
吉爾莫·德爾·託羅:是的
這部電影對現代社會有著怎樣的解讀?
吉爾莫·德爾·託羅: 我認為,我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現在完全是由恐懼所推動的,恐懼會帶來仇恨。這很簡單——當你用一個詞來概括一個人時,無論你用哪一個詞,可能是種族、性別、性取向、政治立場等等,這個詞是無形的,但它會驅使你去虐待和隔離、驅逐、做任何你想對那個人所做的壞事,因為你沒能多維度地去看待他們
所以這部電影裡,這生物不是動物,他是來自於河流的一位神,讓伊利莎想起了她自己的本質。所以,他們墜入愛河的方式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自然與美,因為這愛情中沒有任何骯髒汙穢的因素
我認為在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的電影中,那些彼此相愛的人之間就連一個被壓抑的親吻中都有著許多的反常之處——無論他們是什麼政治地位、來自哪裡、什麼性取向。而《水形物語》說的是無論是佛陀、耶穌還是甲殼蟲樂隊,他們都同意的道理「你所需要的就是愛 (All you need is love)」(笑)。但要在電影中談論這個問題,太難了
我們總是認為,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必須是複雜的,有時候我不認為這個觀點有助於講述最偉大的真理。有時候,你必須巧妙地、藝術地表達,但同時又要保持你的核心信息簡單易懂。當你墜入愛河,真正相愛時,你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你不需要諂媚,你也不需要一輛好車,你也不需要豪宅,你不需要任何東西
愛,就像能治癒現代世界創傷的一種藥膏——而我們所生存的世界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粗俗、貪婪、充滿了無知仇恨的地方
我知道你寫這個劇本的時候一定是有考慮一些演員的,對嗎?
吉爾莫·德爾·託羅:是的,瓦內莎·泰勒和我合作寫的劇本,很多人由於性別的問題,以為電影裡的感情戲和浪漫橋段都是她寫的;但事實恰恰相反,她寫的是核心內容(笑)。她非常擅長把控故事結構,而我則非常喜歡寫浪漫的、詩意的東西。這是一次偉大的合作
我寫了麥可·珊農的角色,如果你看過《鬼童院》或者《潘神的迷宮》或著我其他電影,就知道我喜歡一開始將反派寫得很壞很壞,而隨著故事的發展,展現出他們的某些弱點
麥可·珊農演這個反派真是太合適了
珊農的角色在裡面也不例外。他的角色也很脆弱,畢竟他也處於另一個高層人物的掌控之下。我和好萊塢電影公司的高管們有過一次會面,就跟你在電影中看到珊農與他的領導會面是一樣的,基本上就是那種感覺(大笑)。麥可非常擅長演繹這種類型的角色
我認為這部電影中的卡司包括了當今美國電影行業中最優秀的一些演員。能把理察·詹金斯請來是我們的福氣,奧克塔維亞·斯賓瑟更是一個寶藏。而我希望,莎莉·霍金斯可以給觀眾帶來一種啟示,因為她散發著神奇的魅力
你前面提到了童話故事——一種對你來說很重要的體裁。其實在《水形物語》中,我們也能看出類似《美女與野獸》的感覺。你對那個故事感興趣嗎?
吉爾莫·德爾·託羅:對我來說,傳統的《美女與野獸》故事中我有兩點不太喜歡。首先它把美女放置在了一個很完美的基礎上,她太純潔的、太純真。我認為這就像一個地牢一樣可怕,因為地牢是一個非常孤獨的地方。如果你追求完美的話,那就不算是一個愛情故事
還有,如果你想要從野獸身上看到轉變,他必須變成一個帥氣的王子才能和美女在一起——這也是我不喜歡的地方。我認為愛是接受和理解,而不是轉變
《水形物語》是非凡與平凡的結合,你可以在自家的浴缸裡收留一位來自亞馬遜河的河神(笑)!你可以和他有肌膚之親享魚水之歡,然後你第二天起來喝咖啡的時候可以和朋友談論這件事。這是一種非常墨西哥式的表現方式,也是很有魔力的表現方式。平凡使非凡更加珍貴,而非凡讓平凡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這正是我想要通過影片表達的主題
你和你的朋友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裡圖、阿方索·卡隆三人被譽為「墨西哥三傑」。站在職業生涯的角度來說,與他們之間的友誼對你有多重要?
吉爾莫·德爾·託羅:在20年前,少數族裔拍電影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而我現在認為,如果你是一個拉丁裔美國人,你可以夢想做任何事情。而在20世紀80、90年代,除了你所處地區的電影製作人,你沒有任何其他可以學習借鑑的人,但現在一個來自智利、阿根廷或南美任何地方的電影人都能說:「我想製作一部大製作的動作片,一部冒險片,或者一部小成本影片。」這些都能做到
我們的友誼之所以能保持不變,我認為主要是因為他們都改變了,我們因彼此而改變。在這個行業裡,最難遇到的就是有人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出於愛告訴你真相,告訴你「嘿,夥計,慢點來,別去讀關於自己的新聞,你現在正在朝著一個不好的方向發展,所以把腳步放慢一點吧。」
亞利桑德羅和阿方索對我給予了很大的幫助,我當時正打算做《環太平洋2》,他們兩個和我說「如果覺得自己陷入了僵局,就去做另一部電影,因為那是你需要做的」。所以當我真的陷入僵局時,我去拍了這部電影《水形物語》
這不是一個保險的選擇,因為拍攝這部電影,我要把自己所有的薪水都投進去——這部電影的預算1950萬美元,和10年前《潘神的迷宮》一樣;但它涉及的範圍要大得多,野心也大得多。這是一個在外界看來非常困難的選擇,但和朋友一起就容易得多了
你能談談拍攝水中戲份所遇到的挑戰嗎?
吉爾莫·德爾·託羅:如果你再看一遍電影,你會發現,幾乎每兩分鐘就會出現一些水。我想讓這部電影在水裡有大片的布景,但是我們沒有預算來做個大水池。所以開頭和結尾用的是一種老式的方法——相對不怎麼花錢的「水戲幹拍」的辦法
所有家具以及女主角,全用繩子懸吊在空中,然後再以每秒36幀或更高的幀速拍攝以製造出漂浮效果;然後再在室內加上大量水汽,光線也通過散射來製造效果,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水下一樣。最後我們還在後期用電腦特效加上了水泡,這樣基本就成型了。它給你一個非常歌劇的感覺,就像一幅移動的畫,你可以控制裡面每一個元素
當然,兩位主人公愛情升華的浴室戲,就沒法單靠視覺技巧矇混過去了,於是我們將整臺浴室布景全都淹沒在了大水缸裡實拍。再說一次,我們沒有錢,所以我們在那裡用的實際上是電視劇《血族》劇組用剩下的東西(笑)
在開場的場景中,莎莉的角色夢中有水——等她醒來,在水中煮雞蛋,在浴缸的水裡ZW,然後去上班。然後,人們開始喝水,在潮溼的街道上行走,或者在雨中行走。當艾麗莎撕掉日曆的時候,背面的圖片上寫著「時間是一條從過去流過的河」。所以電影裡一直都有「水」這個元素
我在電影中象徵性地使用了它,因為對我來說,水的形狀就是愛的形狀。水沒有形狀。它的形狀可以是任何你需要的形狀,它可以衝破障礙,卻是溫柔可塑的
你對配樂在這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怎麼看?
吉爾莫·德爾·託羅:音樂是非常重要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將是莎莉的角色和整個電影的聲音,所以它需要像水一樣流暢和美麗。莎莉的角色是個啞女,她不能發聲,所以我們理解她和她的情感的方式就是通過配樂
當我們討論音樂時,亞歷山大迪普拉對我說:『你最想讓我們參考的作曲家是誰?』我說了佐治狄奈許,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亞歷山大對我來說是佐治的繼承者。亞歷山大說『再給我一個名字』,我說尼諾羅塔,因為我想讓音樂有歐洲風味
在某些方面,《水形物語》是非常非常美式的,但在其他許多方面卻是非常歐洲化的。我想讓配樂有那種感覺,以及對電影和對愛情的熱愛
最後我想問你一個,我知道你非常熱衷討論的話題:在大銀幕看電影,尤其是《水形物語》這樣的片子,有多重要?
吉爾莫·德爾·託羅: 好吧,我告訴你,我不知道這是否在你身上發生過,但電影好幾次拯救了我的生命。有時當我超級超級沮喪時,我覺得『這不值得,我在這裡做什麼?』然後一部電影上映了,它救了你的命。我說的不一定是多麼重要的電影——有時候,在一個周日,一部無聊的喜劇都會挽救你的生命
《水形物語》是寫給電影的情書。我這麼說吧,我愛電視劇,非常喜歡。毫無疑問,劇集持續時間更長,你會得到一個比電影更完整的戲劇故事——因為你有7、8個月甚至10個月的時間來刻畫一個角色,但它們並不能呈現出電影一般畫面,而這就是電影的魅力
在電影中,你看到的很多場景可能會變成標誌性的畫面,不會被人所遺忘。我喜歡《黑道家族》,我喜歡《枯木》,但我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出三張以上作品的畫面。但我可以畫出斯坦利·庫布裡克《閃靈》中的噴滿鮮血的兩部電梯,也能畫出《2001:太空漫遊》中的鏡頭與構圖
所以,《水形物語》要呈現那種只有在電影院才能體會到的的巍峨的美感,這對我很重要。我認為,從文化現象的角度來說,一起去電影院體驗電影帶來的美妙是非常重要的。電影拯救過我的生命。以我謙卑的人生經歷看來,電影對人類是一種至關重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