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文學的發展歷經兩千餘年,在中華文學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其間的發展演變並非一成不變,而是有著多個階段性,呈現出多姿多樣的發展面貌。
巴蜀文明源遠流長,歷史文化積蘊深厚。巴蜀文化與巴蜀文學的發展並非同軌運行,直到西漢文翁入蜀興學,巴蜀文學才逐漸發展起來。令人詫異的是,巴蜀文學剛剛起步時,就出現了以蜀中四賢為傑出代表的作家,掀起了文學高潮,中間沒有醞釀期,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晉代左思《蜀都賦》稱讚道:「蔚若相如,皭若君平。王褒曄而秀髮,揚雄含章而挺生。幽思絢道德,摛藻掞天庭。誇四海而為雋,當中葉而擅名。」漢代巴蜀文學的代表是漢賦,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的《甘泉賦》《河東賦》《長楊賦》《羽獵賦》《蜀都賦》,王褒的《洞簫賦》,流風所及影響漢代的辭賦創作。上述各篇儘管描述的內容不同,但辭賦辭採飛揚、體制宏偉都是一致的,代表了漢帝國昂揚向上的精神面貌。
魏晉有南北之分,南朝詩歌創作興盛,而蜀中卻無一知名作家,僅少數旅蜀詩人如張載、左思有些詩歌描寫蜀中山水與風物。到了唐代,巴蜀文學重新又煥發出光彩,迎來了又一個文學高峰。陳子昂在唐詩發展史上的貢獻如日月高懸,彪炳千秋。唐代兩個著名詩人李白、杜甫,前者生長在蜀至二十四歲始離開四川,後者旅居巴蜀達九年,其絕大部分詩歌創作於四川,尤其是律詩名篇。其他如李頎、張素卿、仲子陵、薛濤、蘇渙、雍陶、符載、朱灣、唐求等,都以詩歌擅名。五代時期四川為地方勢力割據,但文學創作呈現出興盛局面,尤其是後蜀時期,西蜀成為詞創作的中心。《花間集》收錄的18位詞人除皇甫松、和凝與蜀無涉外,其餘皆活躍於五代十國的後蜀,如韋莊、薛昭蘊、牛嶠、張泌、毛文錫、顧敻、牛希濟、歐陽炯、孫光憲等,花間詞派影響後世詞曲創作。
宋代是繼唐代之後巴蜀文學創作的另一個高峰。宋代對文官的優待以及崇文輕武政策,加上五代末期大批文人入蜀,使四川人才濟濟,導致宋代巴蜀文學繁榮昌盛。蘇舜欽、三蘇、田錫、張俞、文同、韓駒、唐庚、張孝祥、魏了翁等,都是宋代文壇上的名流。這種繁盛局面維持到宋端平三年(1236)蒙古鐵蹄南下破蜀,便發生了變化。從元代到清代,四川遭受多次戰爭創傷,人口急劇減少,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均遭到重創難以復原。加上明清時期經濟與文化中心向江浙轉移,經濟的衰退導致文教的式微,元明清時期巴蜀文壇難以如唐宋時期輝煌,但也出現了元代虞集、明代楊慎、清代張問陶、李調元、彭端淑等著名作家,成為巴蜀文學發展史上的一抹餘暉。
上述情況可以將巴蜀文學的發展劃分為三盛二衰幾個階段。據各種書目文獻統計,漢代巴蜀作家約有40位,唐代約有80位,宋代約有400位。而且這些作家中名家不乏其人,在當時的文壇上佔據重要地位。魏晉和元代,巴蜀文壇顯得略微沉寂,幾乎沒有知名的作家。出現這種巴蜀文壇盛衰周期的原因有多種。漢、唐、宋三朝是中國封建時代發展的鼎盛期,同樣也是巴蜀經濟、文化發展的高峰期,此時巴蜀文學的發展與全國同步,譜寫了輝煌的樂章。
巴蜀文學的發展從漢代開始,便具有多姿多彩、敢為天下先的顯著特點,呈現出豐富的多樣性。
巴蜀作家往往具有創新精神,站在當時文學創作的最前沿,作品代表了整個文壇的最高成就。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中國古代文學向來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說,而其中漢賦、唐詩、宋詞的傑出代表者就是巴蜀作家,從而獨領風騷而萬世流芳。漢賦是在司馬相如手中定型的,他的辭賦創作完成了從騷體賦到散體大賦的轉變,為漢代辭賦創作奠定了基礎。唐詩中的傑出作家陳子昂、李白,在促進唐代詩風轉變的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白的樂府、歌行及絕句成就最高,他的《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將進酒》等代表了盛唐詩創作成就。薛濤是唐代最為出名的女詩人,與宋代李清照一樣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傑出女作家代表。五代時期西蜀成為詞創作的中心,歐陽炯、孫光憲、李珣等都是當時最著名的詞人。宋代巴蜀作家又一次引領風騷。蘇軾的詩、文、詞創作代表了宋詩、宋文、宋詞的最高成就,成為宋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人物。唐宋八大家巴蜀就佔了三位,雄踞宋代文壇。
上述巴蜀作家都是在離開四川後才揚名於世的,但也有一些作家是入蜀後才聲名漸顯的,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自古詩人例到蜀」。「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諸人皆曾入蜀。盛唐兩位邊塞詩人高適和岑參,也都來四川為官,留下了許多吟詠蜀中山水風物的詩篇。杜甫為避安史之亂到四川定居,足跡踏遍蜀中各地,在這裡寫下了近九百首詩,其中就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贈花卿》《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詠懷古蹟五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秋興八首》這樣的名篇。杜甫的七律是在蜀地定型的,同樣也代表了唐詩中七律的最高成就。白居易在忠州刺史任上寫下了《竹枝詞四首》,後經時任夔州刺史劉禹錫的大力變革,創作出《竹枝詞十一首》,這種詩體大行其道。此外,元稹、賈島、李商隱、溫庭筠、韋莊、李珣、孫光憲、黃庭堅、陸遊、範成大等著名唐宋詩人都曾入蜀。陸遊不僅留下了《入蜀記》《天彭牡丹譜》,表示自己「心未嘗一日忘蜀」,而且還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劍南詩稿》。
無論是走出夔門的本地詩人,還是自外省入蜀的文人,似乎都能沾染到蜀地的靈氣,寫出優美壯麗的詩篇來。巴蜀作家似乎天生具有浪漫氣質,巴山蜀水鍾靈毓秀,古蜀大地悠久的神話傳說孕育了詩人們的豐富想像。在創作方法上偏向於浪漫主義,在風格上偏向於崇高壯美,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漢賦和唐詩最能顯示巴蜀文學的崇高壯美風格。司馬相如在《答盛覽問作賦》中說:「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也。」總結出其賦作崇高宏麗的美學特徵,仰觀宇宙、俯察萬類的氣勢和胸懷,正是漢賦所獨具的風格。這種風格在王褒、揚雄的賦作中得到繼承和發揚,進而為漢大賦的創作定下了壯美的基調。陳子昂大力倡導漢魏風骨、風雅寄興,他的組詩《感遇》《薊丘覽古》《登幽州臺歌》諸篇慷慨激昂、骨氣端翔,錚錚有金石聲。陳子昂詩開啟盛唐之音,本身充滿了浪漫的氣質和崇高的風格。李白最能代表中國詩歌中的浪漫主義精神和崇高氣質,他那傲岸群雄的不羈性格,追求自由個性的精神,天馬行空的創作範式,奇特大膽的想像,無不是盛唐氣象的典型表現。蘇軾是繼李白之後蜀中最有影響的作家,也是最接近李白氣質的巴蜀作家,後人推為豪放詞派之祖。張孝祥意氣豪邁慷慨,平生善詩工詞。其詞上承蘇軾下啟辛棄疾,為豪放派詞中堅。這些不同時期的巴蜀作家,創作體裁與內容各不相同,但都表現出同樣的崇高壯美風格。
巴蜀文學多才女作家。中國古代文學史算得上是一部男性創作史,古代女作家寥寥,但巴蜀文學卻不乏女詩人,甚至代有其人。如漢代的卓文君,唐代的薛濤,五代的李舜弦、花蕊夫人與黃崇嘏,宋代的蒲芝、史炎玉、謝慧卿,明代的黃峨,清代的王淑昭、林頎、沈以淑、左錫嘉、梁清芬等。巴蜀多女作家的一個前提是家族文學的興旺,從宋代眉山三蘇起,直到清代綿州三李,中間出現數量眾多的文學家族,這是巴蜀文學發展的一個突出現象。此外,巴蜀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藏羌彝等少數民族與漢族和睦共處,在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中,也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文學作品。
(作者:王永波,系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