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境界」時,專列「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個審美範疇。「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我,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一區分,自提出以來就備受理論界推崇。毛澤東詩詞意境高遠,蘊涵豐富,藝術表達了毛澤東的心路歷程、偉岸人格和光輝思想。毛澤東詩詞因為「有我」,顯得自然真切;因為「無我」,彰顯偉岸崇高。毛澤東錘鍊「小我」,強化「大我」,追求「無我」。毛澤東詩詞所創造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是一種爐火純青的藝術手法,也是一種回味無窮的審美境界,更是一種光耀千秋的精神風範。
小我:我返自崖君去矣
1936年7月,埃德加·斯諾進入陝北蘇區採訪。毛澤東多次與他徹夜長談,這是他唯一一次對外披露個人成長曆程。1937年10月,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由倫敦戈蘭茨出版公司出版。書中《一個共產黨員的由來》成為人們研究毛澤東生平的珍貴史料,後來風行全國、版本眾多的《毛澤東自傳》即由此演化而來。但斯諾筆錄的「自傳」,只反映了毛澤東從誕生到長徵的前半生經歷,顯然不完整。
毛澤東筆耕不輟,從早年到晚年一直寫詩填詞。他一生中的奮鬥足跡和人生體驗,在毛澤東詩詞中或多或少都有所反映。正因為如此,毛澤東詩詞具有鮮明的「自傳」色彩,人們可以將其作為毛澤東的個人履歷和心靈獨白來解讀和品味。「嗚呼吾母,遽然而死」「我懷鬱如焚」「君行吾為發浩歌」「我返自崖君去矣」「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我自欲為江海客」,這些詩句中的「我」或「吾」,是生活中的「小我」,是一個本真的毛澤東。作者眼光向內,寫「我」的事,發「我」的感,抒「我」的情。這種筆觸更多地出現於毛澤東早期作品中,即便不出現「我」字,但內容都是以「我」為中心,如「思君君不來」「管卻自家身與心」「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揮手從茲去」「攜來百侶曾遊」。這些「我」或隱或現,原原本本,是敬重慈母的孝子,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是情意綿綿的丈夫,是四海為家的旅者,是風華正茂的書生。
晚年毛澤東也寫過類似詩詞,比如上世紀50年代創作的《五律·看山》《七絕·莫幹山》《七絕·五雲山》《七絕·觀潮》,可算是純粹模山範水的山水詩。毛澤東忙裡偷閒,置身於自然懷抱,寄情於山水之間,他政暇賦詩,無關乎重要事件,不涉及嚴肅主題,輕鬆而愜意,平實而真切。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此類作品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算不上毛澤東詩詞的精品力作。
大我:狂飆為我從天落
早在青年時代,毛澤東就「身無分文,心憂天下」,隨著鬥爭實踐的不斷發展,毛澤東從一個呼喚革命的熱血青年到投身革命熔爐,不斷成長為革命領袖,人生舞臺日益壯闊,視野胸襟更加廣博。毛澤東詩詞的題材和內容不再局限於小我的經歷和感受,而是描繪中國革命的風起雲湧,謳歌人民戰爭的磅礴氣勢,更加貼進現實,更加緊跟時代。「我自巋然不動」「狂飆為我從天落」「而今我謂崑崙」「唯我彭大將軍」「我失驕楊君失柳」,這些「我」已擺脫了利己主義的羈絆,實現了從「小我」向「大我」的提升,不再單純指作者本人,既是自我,也是我們;既是個體,也是群體。以「我自巋然不動」為例,這既表現了毛澤東從容應對「敵軍圍困萬千重」的大將風度,也顯示了英勇紅軍堅不可摧的鋼鐵意志,展示了人民群眾同仇敵愾的頑強精神。
埃德加·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寫道:「毛澤東的敘述,已經開始脫離『個人歷史』的範疇,有點不著痕跡地升華為一個偉大運動的事業了,雖然他在這個運動中處於支配地位,但是你看不清他作為個人的存在。所敘述的不再是『我』而是『我們』了;不再是毛澤東,而是紅軍了;不再是個人經歷的主觀印象,而是一個關心人類集體命運的盛衰的旁觀者的客觀史料記載了。」毛澤東當然不是中國革命戰爭的「旁觀者」,他是參與者、見證者,更是指揮者、領導者。
古往今來,以詩歌形式記載英雄業績、表現英雄行為、歌頌英雄品質、塑造英雄形象的作品不計其數。但是這些作品往往側重表達個人之志,抒發個人情懷,所謳歌的對象要麼是以個體形式存在的英雄人物,要麼是由個體英雄形象組成的集合。而毛澤東詩詞卻獨樹一幟,作品內容不是他個人的奮鬥史或徵戰史。他不是著眼於描述個體英雄形象,而是致力於塑造革命軍民的英雄群像。他們具有崇高的革命理想,昂揚的戰鬥意志,剛毅的英雄性格。毛澤東的軍旅詩詞中,除《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專門頌揚彭大將軍之外,其他作品的主人公都沒有具體所指。作品所渲染的軍事行動,如黃洋界保衛戰、反「圍剿」戰役、萬裡長徵、解放南京等等,都不是單兵作戰,不是個體行為,而是革命武裝的統一行動,人民群眾的協同配合。「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漫天皆白,雪裡行軍情更迫」「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這些英雄群像頂天立地、光輝燦爛,具有扭轉乾坤的無窮力量。正如1962年4月毛澤東在談到土地革命時期六首詩詞創作情況時所說:「這些詞是在1929年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採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作為史料,是可以的。」
無我:為有犧牲多壯志
1910年秋天,毛澤東外出求學,他改寫一首詩留給父親,表達一心向學的志向:「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然而,「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的殘酷現實,促使他放棄追求自我實現的個人夢想,毅然投身於「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宏圖大業。「憑割斷愁絲恨縷」「從此天涯孤旅」,他割捨個人私情,成為義無反顧的職業革命家。「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為尋求救國之策,他上下求索。「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大革命失敗後,他痛定思痛,奮起抗爭。「黃洋界上炮聲隆,報導敵軍宵遁」,他在井岡山點燃武裝割據的星星之火。「戰地黃花分外香」,他忍辱負重,坦然面對個人逆境。「猶記當時烽火裡,九死一生如昨」,他不畏艱難險阻,南徵北戰。「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他統率人民軍隊摧枯拉朽,徹底砸爛了舊世界。「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他領導中國人民奮發圖強,建設新中國。「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得知江西省餘江縣消滅血吸蟲的喜訊,他「浮想聯翩,夜不能寐」。「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幸福生活,他「與天奮鬥」「與地奮鬥」「與人奮鬥」,殫精竭慮,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清代沈德潛《說詩碎語》有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十六字令·三首》其三寫道:「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高聳挺拔的山峰像利劍刺破青天,自身鋒芒完好如初;如若天塌下來,山峰一柱擎天。天地之間山為峰,山高人為峰。這首詩描繪山的巍峨峭立,彰顯的是毛澤東對人生價值的深邃思考以及擔負起天下興亡的使命擔當。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毛澤東不斷磨礪小我,融入大我,達到了無私無我的精神境界。隋代王通《中說·魏相》曰:「無私,然後能至公。至公然後以天下為心矣,道可行矣。」毛澤東心中只有人民,一切為了人民,「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頂天立地,敢作敢當。「不怕壓,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賊」,他勵精圖治,始終維護人民利益和民族尊嚴。區區十六字,但蘊涵豐富,是中國共產黨人崇高品質的真實寫照,是毛澤東偉岸人格的詩意禮讚。這是毛澤東詩詞感人肺腑、歷久彌新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