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總是追求詩和遠方,殊不知,詩並不在遠方,而在人生旅途的點點滴滴中。詩在陶淵明的南山田畝之中,在李白長舉的夜光酒杯中,在杜牧的十年揚州夢裡,在蘇軾竹杖芒鞋踏過的足跡之中,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寫成無數的詩,只是我們沒有一支蘸著故事的毛筆。
歷史驀然回首,已是數千年的春秋更替,在日月升沉的歲月中,曾有多少詩人,以筆揮灑人生,有令人銘記的,令人感動的,令人嚮往的,但恐怕只有杜甫一生的詩,是令人慾為之墮淚的,而又肅然起敬的,因為他人生的詩,無一不體現一種對人民國家愛,深切、博大、無私,所以他能被稱為「詩聖」。
文學史因為有了杜甫,所以大放異彩,可文壇的幸運,卻是杜甫的不幸,是杜甫目睹山河破碎的痛,是他目睹百姓離亂的痛,更是他坎坷漂泊的痛。杜甫一生都在關心他深愛的唐朝和百姓,終於,在病痛纏身的晚年,在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他完完全全為自己寫了一首七律。
這首七律,沒有時代之沉浮和政治思考,只有一股蕭索、蒼涼的悲愴感慨,這也是他創作的最後一首七律《燕子來舟中作》:
湖南為客動經春,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以飄飄託此身。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
其實在768年的正月,杜甫攜家人輾轉漂泊一年之久,從夔州投奔任潭州刺史的韋之晉,沒過多久,韋之晉便去世了,杜甫一家人沒有依靠,只能以船為家,在水上飄蕩。
公元770年,這是杜甫在世間的最後一年,多年的愁緒,催生了滿頭白髮,糖尿病和肺病的症狀讓他苦不堪言,整日整夜難以入睡,心憂加上病痛的折磨,使他的身體到了油盡燈枯的狀態,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躺在狹窄的小舟之上,望著蒼茫無盡的江水,杜甫不知道自己應該在哪裡停泊,他細數來,在湖南漂泊又經過了一個春天,燕子銜泥築巢,已經是兩度新了。燕子尚能找到一個地方安身,有自己的家,可是杜甫卻似無根漂萍。杜甫很喜歡詠燕子,或許是燕子尋舊巢而居的習性,讓他深有感觸。
如今,去年陪伴他的燕子,再度來到船上築巢,這令杜甫大為振奮,說燕子能夠辨識去年同室而居的主人。人老了,總是容易傷感,一些舊事舊物舊景,總是會使人發出一番感慨。燕子真的是去年的燕子嗎?杜甫也是不能確認的,可是在他心裡,這就是那隻燕子。
然而燕子卻不像往日那般親近了,只在遠遠的望著杜甫。是杜甫蒼老的容顏已經更加衰敗了吧,一年的漂泊,加劇了他生命的流逝,歷經風霜的小舟,也更為破舊斑駁,令燕子一度懷疑是否認錯了舊人,認錯了舊巢。
之後杜甫又開始哀憐燕子,言它南北往來,居無定所,依靠別人的屋梁築巢定居。可是,燕子這般的苦楚,不就是杜甫的生活狀態嗎?他一生都帶著家人漂泊,居無定所,四處投靠故友,才得以維持生計。所以,下半句杜甫說自己和燕子一樣。
或許是覺得杜甫這艘小舟破敗得隨時可能傾覆在江湖之中吧,燕子在檣櫓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起身飛去。可燕子似乎存有不舍,貼著水面,隨著小舟盤旋,不斷的盤旋,杜甫見到,忽然泣淚,沾溼了衣袖,一隻燕子的不舍,亦令杜甫感動起來。
此詩沒有一字言苦,但字字皆是淚,盧世傕讀到這首詩,十分傷懷,他說:
茫茫有身世無窮之感,卻又一字不說出,讀之但覺滿紙是淚。
燕子終於飛走了,儘管有不舍,還是飛走了。
杜甫也走了,儘管他懷著無比的眷戀,終究抵不過老病。一葉扁舟,隨著湘江而下,飄過夏天,飄過秋天,在飄往嶽陽的冬天,杜甫終究沒能熬過去,死在了風雪之中、小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