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樂記》的人性論的性質,歷來已經有一種定說,即認為其所持的是性可善可不善的人性說。而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是,一方面將《樂記》歸為公孫尼子的著述,另一方面又依據王充《論衡,本性》中的一段話,即「宓子踐、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人,皆言性有善有惡」,以此來判定《樂記》人性論的性質。然而,我們通過對《樂記》原文中關於人性論的論述作一仔細、深入的考察,卻發現問題遠沒有如此簡單。《樂記》中關於人性論的內容雖然並不多,卻頗為深刻、複雜。下面,我們就擬從《樂記》的文本本身出發,對其人性論的性質作一深入的考察。

《樂記》中關於「性」的論述並不多,我們先將其關於「性」的論述的原文摘錄如下,以作進一步的分析: (1)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2)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 (3)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後心術形焉。 (4)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於中而發作於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 (5)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 (6)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於此矣。 (7)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譁以緩;……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於物而後動。 上述七條關於「性」的論述,以(1)、(2)兩條最為關鍵,而(7)條所論之「性」與此兩條內涵相同,都是在形而上的層面論「性」,即「天之性」。(3)、(4)兩條內涵相同,都是在形而下的層面論「性」,即情氣之性。(6)條中,「性術」與「人情」對言,亦似有情氣之性的意思,但其在《樂記》中僅一見,具體意思殊難確定。(5)條中「性」、「命」連言,當屬晚出,其在《易傳》中頻繁出現,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易傳·彖傳》),「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易傳·說卦傳》)。《易傳》中的「性命」概念反映的是天命與人性的一貫關係,其性善論的傾向是很明顯的。而《樂記》中的「性命」概念主要似乎是就「生之謂性」的意義上說的。基於如上原因,本文在下面將主要著重於對前四條的討論。 第(1)條的關鍵在「人生而靜,天之性也」。這句話雖只有八個字,卻有豐富的內涵。其不僅提出了四個概念——人、天、性、靜,而且道出了它們之間的關係。這句話的關鍵在於其對「性」與「天」的關係之定位,以及「性」的性質之界定。由這句話可知,人性是來源於天的,是人所稟賦的「天之性」;而就天來說,它則是人性之根據和來源。這句話還界定了人性的性質,即認為人性是「靜」的,這「靜」的狀態顯然是與「感於物而動」的「動」截然不同的。那麼這一「靜」字究竟應如何解釋呢?顯然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關鍵問題,因為對「靜」字的不同解釋將決定對《樂記》人性論的性質之不同定位。然而事實是,歷來人們對「靜」字的理解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體說來,可以分為兩種傾向。一是宋儒們的解釋,以朱熹為代表,把「靜」字視為「人受天命之中以生,其未感也,純粹至善,萬理具焉」的「天命之性」的本質描述,這顯然是性善論的理路。另一傾向是主張將「靜」字理解為人性的未發之中性狀態,無善無惡,可善可惡,這便與公孫尼子的「性有善有惡」的人性論相契合了。如果單從第(1)條引文的內容來看,上述兩種解釋都有根據:性善論者的根據是,正因為人性是善的,即天理本來就圓滿俱足於「性」中,所以《樂記》才主張「反躬天理」;「性有善有惡」論者則會說,正是因為人性是「靜」的中性狀態,所以才會為外物所誘惑,進而萌生好惡欲望,並最終不能自己而「人化物」,「滅天理而窮人慾」;而另一方面,當人們有所省悟而能「反躬」的時候,人性又可以向善。

由此可見,我們必須求助於《樂記》其他地方關於人性的論述,才可能作出更合理的判斷。 第(2)條是「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這句話很重要,其指出了「德」、「性」、「樂」三者的關係,特別是「德」與「性」的關係之界定,對於《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定位有重大影響。首先看「德」與「性」的關係。「德」字在這句話中兩見,且依文義看,二者同義。那麼這兩個「德」字是什麼意思呢?「德」字在殷商的卜辭中即多有出現,其原始義為「得」。據《釋名·釋言語》云:「德,得也,得事宜也。」後來引申為內心的道德修養,因而有「道德」、「德性」、「德行」等義。《樂記》中的「德」字,據筆者粗略統計,約26見,有多種含義。主要有如下幾種,即「得」、「道德」、「德性」、「德行」、「恩德」等,而以「道德」、「德性」、「德行」義居多。至於「德者,性之端也」這句話中的「德」字,筆者傾向於將其理解為「道德」、「德性」之義,理由主要如下:首先,引文中的兩個「德」字都是名詞,因而排除了將其解釋為「得」的可能性;此處之「德」與一般的人性相關聯,因而也不同於「恩德」,因為「恩德」有很強烈的 政治 學色彩,一般是指君王或在上位者所具有的品德。其次,就這句引文來看,「德」字應有如下特點:一、「德」是內在性的東西,因為其與「性」緊密相關,是「性之端」,因而才可以謂之是「和順積中」;二、就德與樂的關係言,德是根據,因為其是內在的,而樂是外在的,所謂「樂者,德之華也」,樂是「英華發於外」的。《樂記》其他地方如「樂章德」、「樂者,所以象德也」等的論述也可為此作旁證。由「德」字的上述特點來說,將其理解為「道德」、「德性」之義似顯得更為恰當。綜合以上理由,「德」字的含義似可初步確定。 「德」字的含義既已確定,下面的任務則是對「性之端也」的理解。此「性之端也」,讓我們聯想到孟子的「四端」說,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此處的「端」字,據楊伯峻先生的注釋,應該解為「發端」、「萌芽」。楊先生認為,「端」本作「岸」。《說文》:「岸,物初生之題(題猶額也,端也。)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段玉裁注云:「古法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岸』廢,乃多用『而』為『專』矣。」「德者,性之端也」的「端」字,似乎也可解作「發端」、「萌芽」之義。這句話合起來解釋,即是「德性是人之善性的端芽」。「性」既是「天之性」,是人生而即有的、稟賦天而有之性,那麼「德」作為「性」之端芽,其也是人稟賦天而有的,是人性之本然狀態;而人性因為有了作為端芽的「德」,也不再是一張白紙,而是有價值取向的,而正是這一價值取向,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樂記》將道德、德性看作人性之端芽,其人性論取向顯然是性善論的。由此而聯繫到對第(1)條引文「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中「靜」字的理解,我們顯然不應該將其理解為人性的未發之中性狀態,而應該將其理解為人性的純淨而理想的狀態,也即是有一種善的傾向。 總之,就上面的第(1)、第(2)條引文來看,《樂記》關於人性的論述,顯然不是以往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性有善有惡」論,其性善論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但是似乎論者還有反駁的餘地,因為《樂記》中論「性」的內容雖然不豐富,但絕不止於上述兩條引文所列的內容,而就其他地方關於「性」的論述來看,未必不可以找到證據,以證明《樂記》人性論的性質是「性有善有惡」論。這樣的證據在上述第(3)、(4)條引文中即可找到。 第(3)條引文,「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顯然是以「血氣心知」論「性」,質而言之,即是以情氣論性。此「性」與「情」很相似,但又不同於情,因為情是「應感起物而動」後所表現出來的「哀樂喜怒」,而性只是未發之氣。此處雖是以情氣論性,但此情氣又不是指稟氣賦形之氣,而是指直接顯發為情的氣,它只是比情更具內在性的主體的情氣。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此處所謂的「性」,也就不是作為人生根據、來源的形而上者,而只是情氣,是人的「哀樂喜怒」之情得以顯發的直接依據。其作為「性」,也只是一種作為形而下者的經驗性的生理之性。 第(4)條引文,「是故先王本之情性」,所謂的「情性」,也是以情氣論性。「四暢交於中而發作於外」,「四」即陽、陰、剛、柔四氣,合言之,即是陽、陰、剛、柔四氣暢通交匯於心中而發形於體外,而此發於外者即為「哀樂喜怒」之情。《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第七十二》中的一段話說得更透徹:「民有五性,喜怒欲懼憂也。喜氣內畜,雖欲隱之,陽喜必見;怒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怒必見;欲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欲必見;懼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懼必見;憂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憂必見。五氣誠於中,發形於外,民情不隱也。」這是說人有「五性」,而「五性」即「喜怒欲懼憂」五種情氣。「五氣誠於中」,屬於內,「陽」表示情,屬於外。喜怒欲懼憂五氣內畜,必有喜怒欲懼憂五情發於外。此外,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也有類似的說法:「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即認為人的喜怒哀悲之氣即是性,而作為性的喜怒哀悲之氣是「內」,而不是「見於外」,現於外者為情。總之,這些都是以情氣論性,而此情氣之性,無一例外,又都是形而下的生理之性,與作為人生之根據和來源的形而上的「天之性」有著本質的差異。
以情氣論性,問題在於其所論之「性」已不是作為人生之根據和來源的形而上的「天之性」,而是作為形而下者的生理之性,此「性」雖與「情」還是有所差異,卻已經與「情」落入同一層次。而正是此情氣之「性」的論說,使「性有善有惡」的人性論找到了根據。 「性有善有惡」論者在情氣之「性」的基礎上立論,當然是不無道理。這樣一來,《樂記》的人性論便陷入了「性有善有惡」論與性善論的兩相對峙的局面。然而筆者以為,二者並不是不可統一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這恰好體現了《樂記》人性論的深刻性,因為其既看到了人性的實然的、事實的層面(情氣之性),又強調人性的本然的、理想的層面(「天之性」),並且力圖將二者統一起來。問題是,究竟如何將二者統一起來?筆者認為,首先應該指出的是,儘管《樂記》的人性論也從情氣的層面論性,但其與告子者流僅從「生之謂性」的層面來論性是不完全相同的。就都承認作為 自然 、實然層面的性而言,二者確有相通之處。但是,《樂記》在此基礎上還有對先天的、本然之性(作為「天之性」的「天理」)的承諾,當然,此一先天的本性不是空洞的虛懸的一格,而是可以而且必須通過個體的反躬自省來當下呈現的,即所謂的「反躬天理」。在此基礎上,我們再來反觀上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其涵義便豁然開朗了:此句中的「靜」不是靜止不動,而是不動蕩,即人心未受感性慾望影響而「人化物」之前的本然的、理想的狀態,這是一種「大清明」的、至善無惡的理想狀態,而這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先天根據。

為了更深入地把握《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和意義,下面筆者試圖將其置於儒家人性論的 發展 過程中來作一考察。而就《樂記》人性論內容的特點來說,其大約應該介於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中庸》和《孟子》之間。下面,我們將對《樂記》的人性論與《性自命出》、《中庸》、《孟子》中的人性論之關係作一簡要考察,以揭示其在儒家性善論形成、發展過程中的地位,並進而更深入地認識《樂記》的人性論本身的性質和意義。 關於儒家性善論在先秦的形成理路,丁為祥教授曾作了精彩的探討。他認為,在儒家人性論的發展中,孔子代表著普遍人性的提出,《性自命出》代表著從「四海齊一」的普遍人性向天命之性的提升與躍進,《中庸》代表著人性的超越性原則的確立,《孟子》則是人性探討中普遍性與超越性原則的統一者和實現者,從而也是儒家性善論的真正確立者。筆者基本贊同丁文的這些論斷。但是本文的任務主要在於對《樂記》的人性論在儒家人性論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影響作一定位,因而與丁教授的 論文 所討論的重點不同。 首先,看《樂記》與《性自命出》、《中庸》中幾句相似的論性的話: (1)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樂記》) (2)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 (3)天命之謂性。(《中庸》) 三者的共同之處是,都看到了人性的來源在於天命,這反映了三者之間思想的承續關係。三者之間的不同之處更值得重視,因為這是思想發展的體現。就(2)與(3)來看,(2)只看到了人性的天命來源,而(3)則以天命來定義「性」,把人性提升至天命的高度,因而突顯了人性的超越性意義,這顯然是對(2)的性論的發展。就(1)與(3)來看,(1)不僅看到了人性的天命來源,而且已經開始對人性作出了價值評判,即認為人性是「靜」的。此「靜」的狀態,依我們前面的分析和論證,不是一種如白紙式的中性狀態。而是對人性之向善傾向的生動描述。這樣看來,(1)與(3)相比,其對人性的論述,顯然又深入了一個層次:其已經著眼於天命與性善的統一,而(3),則僅僅看到了人性之天命超越性,而對於人性的價值意義並無洞見,更不用說天命與性善的關係問題了。由此不難看出,《樂記》的人性論是對《性自命出》和《中庸》人性論的進一步發展、推進,其已經致力於天命與性善的統一,而這可以說是預示了《孟子》人性論的可能發展方向。 《孟子》性論的主要特點是致力於天命與性善的統一。孟子旗幟鮮明的提出性善的主張,而其論證的特點是以心善言性善。側隱、羞惡、辭讓、是非等四端之心,不僅僅是實然的經驗層面的心,而且是超越了任何功利的本心之當下的呈現,如「怵惕惻隱之心」之產生,完全是良心的當下命令,超越了任何個人的、功利的色彩:「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此「四心」是善的,還因為其是仁、義、禮、智四種德性的端芽,而仁、義、禮、智四性又上連著天命:「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我固有之也」,反映了其是天賦之本性。而且孟子在上述這句話後所引的《詩經·大雅·蒸民》中的話「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顯然是對仁義禮智四性的天命來源的進一步證明。總之,在《孟子》的性論中,一方面人性之善是本於天命,另一方面又可通過盡心、知性、知天的進路而上達於天命,天命與人性在此實現了高度的融合、統一。而在其他一些論性的地方,《樂記》與《孟子》也有相通之處。如《樂記》中關於「德者,性之端也」的論述,就與孟子的「四端」說很有聯繫。如前所述,《樂記》關於「德者,性之端也」的論述,把性與德聯繫起來,而「德」是道德、德性之義,這顯然昭示了《樂記》性論的性質,即性善論的傾向。而《孟子》以仁義禮智四種德性言性善,很明顯,是對《樂記》上述思想的豐富和發展。

總之,《樂記》的人性論,如將其放在儒家性善論的形成過程中來考察,應該可以這樣定位:對《性自命出》、《中庸》人性論的繼承和發展,同時又下開《孟子》的性善論。 綜上所述,儘管關於《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問題在學界有所爭論,即性善論和「性有善有惡」論之爭論,但究其實質,這種爭論實際上主要是源於人們對「性」字的不同理解,而《樂記》本身對「性」也有不同層面的論述,因此更加助長了這種爭論。筆者以為,認為《樂記》的性論是「性有善有惡」論的論者,其主要是基於對《樂記》中「性」的情氣化理解,而這樣一種理解是根本不可能把握住《樂記》性論的深刻內涵的,只有將其置於儒家性論的形成過程中來考察,才能達成上述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