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用廣博徵引卻不乏晦澀的風格,引發了全國範圍內的廣泛爭議。高考作文的確是個獨特的社會熱點,每年高考結束後,語文試卷中的作文屢屢成為熱議話題,到處都能看到對當年高考作文題的各種分析,這種受關注的程度是其他學科試題無法相媲美的。坦白說,雖然我個人的職業就是寫作,我倒更期待什麼時候歷史、生物乃至物理、化學的某道大題也能引發如此廣泛的討論,見證社會多元化發展和知識進步水平。這樣說,倒不是有意貶低與作文關係最近的文學,恰恰是想特別指出,「作文」與文學意義上的「寫作」只是表面上很接近,但在精神實質上相差甚遠。作文屬於競技考試的範疇,其評價標準絕非僅僅是文學的,而是涉及各種各樣的考量。
以《生活在樹上》為例,從某個角度來說,它確實給自負的成人世界帶來了一次不小的衝擊,在那麼短的篇幅裡邊,出現了海德格爾、卡爾維諾、馬克斯·韋伯、尼採,米沃什、麥金太爾、維根斯坦等許多名人名言,外加諸多生僻的詞彙,引來眾說紛紜自然在情理之中。該篇行文中,長句和疊句層巒疊嶂,初看之下,給人一種排山倒海、雲遮霧繞的感覺,以文學的標準來看,這篇文章肯定是不及格的。我個人一開始也很反感,不過,想起自己在二十年前的中學時代屬於極愛讀書之人,當時也就讀過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裡斯朵夫》,對於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家一無所知。進入大學之後,方才發現文學的世界如此遼闊,趕緊奮起補課。這是我想說的第一點,就是「視野」的重要性。一個人越早獲得寬闊的視野,一般來說,他的道路也會更加寬闊一些。因此,這篇作文的「視野」是可以加分的。而「視野」是相對而言的,高考作文比較的是不同考生之間的「視野」,我們不能用成年人的視野去苛求中學生。
作文,對於信奉文以載道的中國人來說,還意味著文章與時代的緊密聯繫。這意味著作文並不僅僅是對學生寫作表達能力的考察,它所涉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我很佩服不少作家和媒體人敢於試水,時隔經年,再次「參加」一次虛擬的高考,不知有無回憶起自己當年的高考作文。當然,這些「試水之文」比當年考試時寫得好,是毫無疑問的。經過社會的歷練,人生經歷變得豐厚了,思想也深邃了,寫出的文章是不會再有那種稚嫩的「學生腔」的。不過,我對每年都會收到的此類邀約都感到發怵,一次也沒有答應過,因為我毫無寫好高考作文的信心。我寫作的年頭越久,對高考作文的那種牴觸就越來越大。現在的出題還是比較靈活的,從給定材料去寫出自己的想法,但因為是一場關鍵性的考試,考生不免去猜測出題者的意圖和期待,假如不朝著那個期待去寫,肆意發揮,無異於赤膊上陣,難免有陣亡的危險。而這篇作文就屬於一次豪賭,為了脫穎而出,使出渾身解數,對於作者臨場的「勇氣」,我認為不應過分苛責。
近年來,不少引起熱議的高考作文都曾被認為有裝腔作勢、刻意「炫技」之嫌,遠離了文章的質樸之道。我覺得元好問說得好:「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文章自然是以真淳為至美,但是有個前提,那就是先有「豪華」,豪華落盡方能見真淳,沒有經歷豪華的真淳,只是沒有才華的託詞罷了。炫技行為是有些譁眾取寵,但並非每個人都可以做到,要有「技」可炫還是需要平常大量的積累,才能在封閉緊張的考場寫出這樣的作文。高考作文是競技性的,與平時的文章寫作在根本上是不一樣的,必須展現出與眾不同的一面。尤其是平實質樸的文章當然好,但在高考作文裡邊,很容易就被忽略了。在競技場上以「豪華」示人,這是無可厚非的。真正的公正性,就是既看重一板一眼的基本功,也看重突然閃現的亮光。
我想,人們對每篇「高考滿分作文」的肯定,也並非是因為它們有多麼完美,看重的是作文背後的象徵意義。視野、勇氣、技藝這三點,值得後來者深思。對一篇作文盡力追捧、拔高,或者喊打喊殺,全盤否定,都沒有必要,應當以一種更開闊、更包容、具有人文性的目光去看待。舉個例子,這些年頻頻出現「文言文作文」,似乎越是佶屈聱牙,越是能得高分。這才是赤裸裸的炫「技」,而且還是被歷史淘汰的「技」,若是以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好不容易確立下來的標準去審視,讓人情何以堪。我們知道,魯迅等現代先賢所提倡的現代白話文,其目的是為了讓現代價值在語言中獲得確立。而「文言文作文」的出現,本質上並非考生有意要開歷史的倒車,除了彰顯個性,其中也受到了這些年來傳統文化熱潮回歸的影響。
更別提某些「詩歌作文」,那些空洞的抒情,華麗辭藻的拼接,全都是現代詩歌擯棄反對的東西。但是換個角度來說,只要題目允許,用詩歌體裁來寫作文,不能不說也包含著考生敢於創新的勇氣和對詩歌這一藝術形式的熱愛。假如作文基礎教育對傳統文化的延續、對當代文學的優秀實踐成果視而不見,那同樣令人遺憾。
我想重申的是「作文」與「寫作」,是不同的。作文基礎教育和文學專業發展這兩者之間,本應緊密相連,休戚與共。我看過我祖父上世紀30年代的語文課本,魯迅、胡適等很多當時還活躍的作家學者的文章,是收錄最多的。作文與寫作,一字之差,但可以說,是距離遙遠的兩碼事。之所以將學生時代的文章叫作「作文」,就是因為有「習作」之意。作文寫得好的學生,未必將來就能寫作,反之亦然。古代的科舉考試,大致便可理解成某種「作文」的形式,有不少詩人文豪是狀元及第,如王維、文天祥、楊慎等,但過不了科舉作文關的,同樣多到數不清。詩仙李白壓根就沒想過去考那玩意,詩聖杜甫考過一次,失敗了,趕緊轉為幹謁求仕。「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是個考了多次的復讀生。更別說蒲松齡這樣的人了,門都沒摸到。這麼說,並不是要否定高考作文。在應試模式下,作文已經算是具有個性、溫度和相對自由度的部分了。按照規定動作跳舞雖則不可避免,但總歸還是在跳舞,而不是龜縮不動。我希望未來的高考作文,能夠降低「作文」的模式化維度,而加大「寫作」的創造性維度。寫作對於年輕人來說,首先是一種修辭上的訓練、練習,但同時也要有對於生命的一種理解、記錄和反思。好的寫作能夠更好地將人們心中所困惑的東西,灌注到筆下的書寫之中,不止是文章可以寫得更好,也可以對自己的生命形成一種特別意義的滋補。
那些名垂青史的人文著作,對人的精神創造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意義的發現是一切人類實踐的核心。而寫作實際上也是在文本中創造意義,寫作便是要培養一種創造意義的自覺性,要在寫作跟自己的生命成長之間挖掘深刻的聯繫,完成一種意義的生成。有了這種自覺性,「作文」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寫作」,這會讓學生的收穫更大,走得更遠。我們得讓學生意識到,文學是生命的容器,儘管這個容器很有限,但是,經由作品儲存下來的那部分生命是最生動、最細膩的,是任何DNA技術也無法複製的,是真正獨一無二的。所以,寫作之道便是對生命的轉移,是對光源的擦亮,是對不可知的探究,是對信仰的確認。假如我們的人文教育和作文考試能夠早早地就讓學生領略到這樣的情懷,那麼,我們才能確信我們重新確立了一種面向未來的人文精神。
(責任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