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人語
近來,電視劇《三十而已》熱播,劇中關涉的「精緻窮」「顧學」「淨身出海」等熱詞引發了現象級熱潮。該劇取材於日常生活,從三位女性的視角,呈現女性的職業觀、愛情觀、家庭觀。該劇得到多個年齡層觀眾的關注,有二十幾歲的青年、有年已花甲的退休族,而發表議論頗多的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各個年齡層的觀眾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綜觀現當代文學史和影視劇,「女性群像」的刻畫以及有關「女性獨立」意識的探討,頗有可圈可點的佳作,而女性的地位、女性的思考、女性的生存狀態,恰恰也是整個社會的「晴雨表」。
圖為《三十而已》電視劇宣傳海報。
日前,都市情感劇《三十而已》引發爭議。捧之者曰「完美」,曰「獨立」,曰「正能量」,曰「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棒」之者曰「口號」,曰「概念」,曰漏洞百出,曰「傻白甜」。當然,爭議不是壞事,說明思考正在逐步深入。文學批評家聖勃夫曾說,引發思考最多的就是佳作。
關於《三十而已》的「而已」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其實,《三十而已》這部劇,二十幾歲的青年也在看,年已花甲的退休族也在看,而議論最多的,反倒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為什麼?因為觸動了自己的某一根神經。無論是創業、滬漂、銷售、寫稿、復婚、出軌……大家都在劇中「尋找自己」。因此,僅僅圈定該劇「女性劇」的半徑是不夠的。「永恆之女性,帶領我們走」——女性的「情」與「才」,每每能夠迅速拉動社會情感的節奏,而女性的地位、女性的思考、女性的生存狀態,恰恰也是整個社會的「晴雨表」。
《三十而已》劇照(1)
王漫妮進進出出「魔都」,充滿人生際遇的隱喻,「艱難困苦,玉汝以成」,自己成就自己並非易事。鍾曉芹從本土小女孩一夜長大,幾乎不可能地突然成為作家,其經歷告訴「溫室女」:戀愛和結婚絕非一回事,獨處是成人的階梯。「完人」顧佳把生命規劃為表格,一切做得仁至義盡;無奈的是,現實中哪裡去找尋智商情商「都在同一線」的另一半與幸福感?總之,本土女孩都想成為鍾曉芹,外來的「王漫妮們」都渴望成為下一個顧佳,這是男男女女都正在面對或必將面對的社會話題。也無怪乎觀劇的比例,男性並不少於女性。
有評論說:「我們不妨多多關注一些現實生活中的三十歲女性。無論是她們的職場困惑還是家庭煩惱,都還有太多值得言說的地方。」把「三十歲」改為「四十歲」「五十歲」同樣成立,把「女性」改為「男性」亦無不可。所以,「三十」僅僅是一個「社會生活年輪」的符號,編劇的立場或許在於「而已」。
《三十而已》的劇名,官方給出的翻譯是「Nothing But Thirty」,其隨情任性、灑脫英颯躍然紙上。「Nothing but」在英語裡是常見詞組,意為「只是,僅僅,只不過,無非,除……外」。無奈現實生活不是演戲,「而已」作為一種超脫式抒情可以,作為「向前看」的勵志也可以,但是,看看自己的四周「兩眼一睜忙到熄燈」的同事,看看劇中三十上下的百步九折的男男女女,能夠「哪管他去早了黃鶴來遲了青蓮」的瀟灑者,鳳毛麟角也。
魯迅說:「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時,我於是只有而已而已!」環境改造人也「壓迫」人,「三十」是沉實的開始,而不是盲目瀟灑。
關於「女性群像」的歷史
對於《三十而已》,評論說「時下大上海女性群像的首次成功繪寫」,或許尚可;但在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女性群像」是「早已有之」,不可貿然冠之「第一」。
比如,70年前的「解放區文學」作品、阮章競的《漳河水》,成功塑造了荷荷、苓苓、紫金英三位農村婦女形象。她們的婚姻不幸正是女性社會地位低下的寫真。而三者經歷、性格各有不同,但終於在「反倒了封建」的大纛之下揚眉吐氣,這是新文學史上第一次呼出「現代氣息」的女性群像,儘管現如今那個群體的困惑已經翻篇。
1981年,足以概括新中國成立後知識女性生存狀態的小說《方舟》問世,作者張潔兩獲茅盾文學獎,是典型的「女性文學」作家。而《方舟》裡的三個知識女性——學者、翻譯、導演——都是經歷了歷史磨礪而離異或者分居者,在同一套公寓房的「方舟」裡,她們為事業、為孩子馬不停蹄,與居無定所的孤獨感、漂泊感搏鬥。小說的題記——「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是焦灼的、悲涼的,但字裡行間的思考卻凝聚了老一輩知識女性的悲歡離合,是如今「三十而已」的年輕人很難理解的。
在電視劇中,諸多「女性群像」也可圈可點。比如,1991年,電視連續劇《外來妹》在央視播出,轟動全國。六個從窮山溝趙家坳到廣東打工的女性的命運,展開了我國內地、沿海、香港三個地域文化層面的故事。陳小藝扮演的女主人公趙小雲及其姐妹們的形象不脛而走,在磨難中成熟的打工妹的群像家喻戶曉。迄今為止,其「群像」依舊具有現實意義。延續至今,《三十而已》主旨之一的話題仍然是:走出了鄉野,走向了現代,下一步還往哪走?還能夠回得去嗎?
《三十而已》劇照(2)
再如,2005年,影視屏幕上一幫才子才女「戀愛橫溢」,諸多電視頻道熱播《好想好想談戀愛》。有的省如安徽從早上5點多開始播到下午,「培養」了大批愛情實踐的探索者和各個年齡段的愛情理論專家。有點巧合的是,該劇的人物群像也是30-33歲的白領女性,同樣是20-23歲或40-43歲的人興致盎然。因為譚愛琳、黎明朗、毛娜和陶春代表著四種不同類型的現代女性,其優雅不俗、爽朗直白、風情萬種、乖巧任性早已超出了年齡的界限而成為個性符號。而該劇是以對「情愛哲學」的思考為經緯的,其情節的淡化、不連貫,人物關係的鬆散、隨意,人物性格邏輯漏洞,拉開了與大眾的距離。
關於「獨立意識」的嬗變
「女性獨立」的問題,從18世紀瑪莉《女權辯護》的啟蒙,到20世紀波伏娃「幫助一代男女獲得更多的智慧與自尊」的《第二性》,論述已經汗牛充棟,認識也日漸深刻。然而,從《方舟》到《三十而已》,竊以為嚴格意義上的「女性獨立意識」並沒有多大進步。
《三十而已》劇照(3)
《方舟》裡的女性群體,在崗位上成就不凡,也正因為如此,才不得不壓抑作為女性的諸多需求,而伴隨對男性的失望、懷疑,為了新的人生目標,在壓抑中堅忍前行,不無悲劇的崇高感。
《外來妹》的主人公,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前蘇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裡毅然「下嫁」一位電工的卡捷琳娜,女性的獨立意識同樣鮮明。而《好想好想談戀愛》裡,「女性群像」的言行頗多不一致,她們一邊說「風情萬種是上天賦予女人的天賦,因為是男人愛你的先決條件」,似還是以男性為中心,但其舉動又充滿了對男性的揶揄、譏諷、不信任,獨立意識又躍然紙上。
相比之下,《三十而已》曰「做做全職太太也無妨」,以及如何「套路」自己喜歡的男人,反倒是有了幾分「獨立外表下的不獨立」乃至「附庸」的味道。
總之,女性的獨立,不僅僅是為老公做「人設」、設計包裝;不僅僅是「裡裡外外一把手」「千斤重擔一身挑」;不僅僅是痛斥乃至痛揍「小三」;而是「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裡」。在這個意義上,《方舟》與《外來妹》或許更值得回味。而《三十而已》之所以上熱搜、引發議論,與如今的需要自我鼓勁兒,與眾多「精緻窮」人群的共鳴息息相關。
那個寫了《龍的傳人》歌曲的作者,還有另一首重要的歌:《三十以後才明白》:「三十以後才明白/要來的早晚會來/三十以後才明白/想愛的儘管去愛/……大江東去浪淘盡/一代又一代/更有新一代/誰也贏不了/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曾經付出過的愛。」
是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不會走遠,女性的進步無可阻擋,何況從象徵意義上考察,我們都是——三十而已。
觀《三十而已》:「獨立女性」三問
日前,電視劇《三十而已》熱映。該劇立足女性生存狀況,從家庭、職場、情感等方面,講述了顧佳、鍾曉芹和王漫妮三位女性的故事,還原女性的內心困惑和成長曆程。該劇劇終時,人物走向不同命運:許幻山走向牢獄,顧佳帶著孩子、父親走向山林;鍾曉芹與陳嶼復婚,鍾曉芹成為作家;王漫妮拒絕了與梁正賢再續前緣,前往國外留學。這部以「獨立女性」為標籤的女性題材電視劇,引發了熱議與思考。
什麼是「完美」女性
三十歲的女性什麼樣?《三十而已》首先出場的人物是三十歲女性的「完美」代言人顧佳。作為「完美」代言人,顧佳似乎「無所不能」,她是家庭主婦,但並不是傳統意義上脫離社會的全職太太。她有精力兼顧事業,協助丈夫將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顧佳的形象是以往女性題材影視作品中鮮有的。在她身上,女性觀眾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而男性觀眾則視其為對另一半的期許。
與顧佳相比,三十歲的王漫妮和鍾曉芹則更讓我們感到親切。她們和觀眾一樣,把顧佳看作努力的方向。
王漫妮是典型的「滬漂」。在上海打拼八年,卻依然要為高額房租和搬家瑣事煩惱。她還有另一個標籤:三十歲的單身女性,她總幻想能遇到一個體貼又多金的好人,帶自己實現跨越。鍾曉芹從小有父母呵護,相親嫁給在事業單位工作的丈夫。她婚後依然享受著父母照顧,三十歲還「未成年」。工作中的她,坐在最普通的工作崗位,因不懂拒絕而成為人人可差遣的「便利貼女孩」。
《三十而已》的編劇通過顧佳、王漫妮和鍾曉芹,呈現了幾種可能的女性想像,似乎每一種都能在現實中對應著某一類當下都市女性的現狀和自我期待。全能型完美女性顧佳大概是三十歲女性「應該」有的樣子,但事實上,王漫妮和鍾曉芹可能才是三十歲女性的真實狀態。
「成長」始於何時
女性成長曆程往往是女性題材影視劇的敘事重心,《三十而已》講述了三位女性如何經過重重磨練而自立。
相比而言,顧佳在劇中從出場開始,便非常有主見,對家庭和孩子有清晰規劃。從敘事邏輯上看,人物成長往往從弱變強,強大的對手和難以逾越的障礙是人物成長的主要動力。而顧佳一上場就顯示出「高能人設」,對手在她面前,無論是智商還是情商都無法超越,但這限定了人物在劇中的成長空間。這種不顧戲劇敘事邏輯的做法導致了她最「慘」的結局:奮鬥多年,一切歸零。顧佳的結局使很多觀眾「意難平」。但顧佳的真正成長恰恰始於家庭、事業的變故後,她有了新思考,不再「跳著腳」去夠那些原本以為象徵成功的名和利,從而重新定義家庭責任和生活意義。
鍾曉芹是劇中收穫「完美」的女性。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現代都市中一個三十歲普通女性典型的成長經歷。對結婚後依然沒能獨立的鐘曉芹來說,她的成長是在與丈夫的日常相處中,通過兩性關係變化而實現的。離婚是鍾曉芹成長的開端,她開始反思婚姻生活,對親密關係有了更深理解。和陳嶼復婚,是她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此時,她的成長又進一步。她拿到版權費後給婆婆買下民宿,解決陳嶼一直以來的負擔和心結。她以妻子的身份幫丈夫分擔壓力,表明她從父母保護中走出,真正做到了成長。
最有爭議的人物是王漫妮。在王漫妮的職業規劃中,似乎認定了「載有個人夢想」的行業。但經歷一系列變故後,她不再把自己局限在這個封閉空間裡,決定提升自己。同樣的成長出現在她的戀情裡,起初,王漫妮以為生活可以通過男性去改變。最後,她不再幻想依靠男性滿足自己的高標準,而靠打拼來獲得更好的生活,實現了心理意義上的成長。
如何實現「獨立」
「獨立女性」是《三十而已》的重要標籤。
顧佳是該劇著力塑造的「獨立女性」。但在她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女性神話」,將女性的社會角色局限於為了丈夫無私奉獻的妻子與完美的母親。作為普通女性代表,王漫妮一直夢想像顧佳一樣獨立,但她在職場和愛情上的遭遇,讓觀眾看到了女性在現代社會依然受限於性別差異和資源分配相對不平等。在王漫妮的成長中,男性成為「過牆梯」;而鍾曉芹則在婚姻生活中完全依靠自身領悟實現了成長。
近年來,《歡樂頌》《延禧攻略》等諸多女性題材電視劇有一種明顯傾向,就是不敢直面社會現實,所有的矛盾和問題似乎都是人的問題,這一點也同樣表現在《三十而已》上。儘管顧佳、鍾曉芹和王漫妮實際屬於不同社會群體,但編劇依然將她們「捆綁」為一個「閨蜜團」。而劇中人物遇到困境後最終的解決方式,也往往藉助更強有力的外力。而王漫妮出國留學、鍾曉芹搖身一變成為作家,顯然不符合人物成長的正常軌跡,只是編劇對現代女性面對現實問題的一種想像性解決。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這樣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增添了女性的「焦慮」,給觀眾留下了更多思考。(王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