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超大規模製造業能力決定了中國在世界秩序中的特殊地位,推動著中國與世界秩序的共生演化。《溢出:中國製造未來史》作者以半年實地走訪考察,力證中國製造業優勢轉移東南亞的邏輯不成立。
從近年來時有所聞的中國製造「遷出說」到「溢出說」這一全新觀點來看,中國製造業的未來走向究竟如何?
「越南的「疼痛」」
隨著國內有序復工,越南工業和貿易部緊張的神經略有緩和。之前該部曾擔心由於疫情引起的供應鏈問題,可能導致三星電子新手機的生產推遲。三星是越南最大的單一外國投資者,其兩種新型手機的大多數組件都來自中國。
除了電子製造,汽車、電器領域也受到影響。越南電視業務部援引越南電子商業協會的報告稱,「如果在接下來的1到1.5個月內沒有控制該流行病,我們的庫存就會用完」「國產電視和電話的產量將急劇下降」。一些國外媒體對此總結:「越南在材料和設備上非常依賴中國,這使得該國在暴發疫情時變得脆弱。」
此前牛津經濟研究所發布報告稱,中國延遲復工推遲了中間品的出口,導致全球某些地區的供應鏈放緩甚至停止。其中最能感受到這種供應鏈問題帶來的「疼痛」的就是越南。越南進口的核心中間產品超過40%來自中國,這意味著尋找短期替代是不可能的。這樣的「疼痛」,正反映了中國在世界製造業供應鏈中的主導地位,而此前,關於中國製造業正在遷出、中國正在失去世界製造大國地位的論調甚囂塵上,尤其是自2018年中期中美發生貿易摩擦以來,更有人認為大量製造企業正在遷往以越南為代表的東南亞國家。
北京大學史學博士、外交學院教授、外交學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施展新著《溢出:中國製造未來史》(以下簡稱《溢出》),討論的正是中國製造業的當下和未來。他提出:中國的超大規模製造能力決定了中國在世界秩序中的特殊地位,推動著中國與世界秩序的共生演化,製造業向越南的所謂「轉移」,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這一觀點在疫情之前看似與大多數唱衰中國製造的觀點相左,卻在疫情之下以一種大家始料未及的方式得以驗證。
「從「樞紐」到「溢出」」
《溢出》之前,作者還曾在2018年元旦出版過《樞紐》一書,「溢出」的觀點在該書中已有初步體現。他在《樞紐》下篇討論中國與世界經濟關係的部分提出,中國的經濟成長帶來了全球經貿結構的深刻變遷,中國的製造業成為一個中介性的「樞紐」,銜接起西方發達國家的創新產業及高端服務業與不發達國家的原材料產業,其一系列的結構性特徵,使得在不出現實質性技術變遷的前提下,全球中低端製造向中國的轉移是終局性的。
《樞紐》出版不到半年,一些製造企業開始撤離中國、轉移至東南亞,作者的觀點受到嚴重挑戰。為此,他在長三角、珠三角地區,以及以越南為代表的東南亞國家展開了實地調研,《溢出》便是這半年實地調研的結果,同時也是對質疑的回應和對「溢出說」的深化———所謂的製造業從中國「遷出」,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一事實不會發生實質性變化。
作者在調研中發現,從中國向越南轉移的,並不是某些行業中的整個產業,而是該產業生產流程中的某些特定環節,主要是對供應鏈需求較低、人工成本佔比較高的環節,通常是最終的組裝環節,其他環節,基於越南基礎設施、配套系統、管理人才等方面的現實狀況,則很難轉移出去。而這些能轉移的環節往越南轉移得越多,越南對中國供應鏈的需求就越大,以越南為代表的東南亞各國製造業就越來越深地嵌入中國的製造業體系中。當我們的注意力被越南對美貿易增長、中國對美貿易下降的數據所吸引時,忽略的是中國對越南出口的大幅增長。
形勢在發展變化,我們不能再用傳統的高技術產業還是低技術產業來劃分製造業。事實上,任何一種複雜產品的製造,幾乎都是在各國之間實行工序層面的跨國分工。高技術產業的生產環節並不都是高技術環節,其中的低技術環節會被轉移出去。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中,中國形成了幾乎是全球最大規模的電子產業供應鏈網絡,第四次工業革命形成的信息技術產業,其硬體製造仍要通過電子產業完成,因此,兩次工業革命的結果是成就了中國強大的製造業體系,而今天,這個體系正在變得更強大,而不是衰退。
「成本控制也是技術活」
世界提琴之都——泰興溪橋鄉
作者的調研之路從長三角、珠三角的「特色」鄉鎮開始,比如泰興溪橋鄉。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鄉鎮,卻被稱為世界提琴之都———小鎮擁有各類提琴生產企業220多家,年產各類提琴70萬把,提琴產量佔中國市場份額的70%、世界市場份額的30%。
這樣的鄉鎮在中國有很多:全世界將近1/3、全國將近一半的泳衣,來自遼寧省葫蘆島市興城市;河南省商丘市虞城縣稍崗鎮,生產了超過全國85%、超過全世界一半的鋼捲尺;湖南省邵東市生產了大約全世界70%的打火機……
名單還可以列出很多。這張名單曾經令國人自豪,但近年來卻頗不受待見,認為這些低技術產品實在上不得臺面。產業升級、實現製造業大國向製造業強國的轉型,固然是重要和具有戰略性的,但在作者看來,這些鄉鎮所蘊藏的力量和智慧既不能小看,更不能拋棄。鋼捲尺的生產確實沒什麼技術含量,但「中國製造」對成本的控制能力絕對不是「低技術」的,它的背後有一整套供應鏈體系在支撐。脫離這種供應鏈體系,當然還是能生產出鋼捲尺,但不能生產出便宜的鋼捲尺。中國經濟無可匹敵的能力就隱藏在這裡。
成本控制涉及很多因素,遠不止人工和土地這兩種要素。事實上,作者對比中越兩國發現,兩國的土地價格非常接近,雖然越南目前的薪資水平比中國低,但工人的工作效率也低,管理成本卻高。如果把中國經濟比喻為一臺計算機,中國龐大的基礎設施網絡相當於計算機的硬體系統,同樣龐大的供應鏈網絡相當於計算機的作業系統,各種「中國製造」產品相當於在計算機上「跑」的應用軟體。無論什麼軟體,有強大的硬體系統和作業系統的支撐,才會有出色的表現。
所以,泰興提琴製造業的案例,以及其他一系列牛氣沖天的小鎮的案例,反映出的並不是一個或幾個企業的力量,而是中國製造業作為一個體系或一個系統的力量。尤其是在中國的人力和土地成本已經不比很多發展中國家有優勢的情況下。這個體系當然不可能脫離世界獨自運轉,它必須融入世界經濟秩序中才能存活,但反過來,我們也不能光看到世界經濟秩序,而忽略了中國經濟本身演化出的這個體系的強大。中國龐大的供應鏈,並不僅僅靠世界市場的拉動,還依託中國龐大的內部消費市場,尤其是近年來,國內消費市場的拉動效應越來越明顯。製造業從中國向東南亞的外溢,是以中國為中心的供應鏈網絡規模在進一步擴大———東南亞國家和中國的生產流程之間是各種互相補充關係,它們構成了一個更龐大的供應鏈網絡。
「「廣州」是一個意象」
作者的觀點在越南得到了印證。
當被問到「越南未來是否可能取代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時,河內國家大學下屬經濟大學經濟與政策研究院院長阮德成回答:「怎麼可能!越南的規模太小了。我們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就是在和中國的經濟聯繫中找到越南的比較優勢,把自己嵌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搭上中國的順風車發展起來。」
在越南,「廣州」不是一個中國地名,而是一個意象,意指整個中國東南沿海,這個意象代表著各種原材料和零部件,代表著合理的價格、可靠的質量和快速的反饋。
三星手機從「中國製造」變為「越南製造」常常被視為中國製造業發生轉向的標誌性事件。那麼,中國在相關領域的製造業供應鏈也轉走了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作者對比2007年到2017年世界主要手機出口國在手機出口總量中的佔比發現,越南的佔比在10年間從0增長到了16%,這確實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但同期,中國從37%增長到了56%。如果加上內銷部分,2018年中國手機總產量其實佔了全球手機總產量的90%以上。由數據可知,三星手機工廠撤離中國,並沒有使中國的手機產量下降。
另一個案例是蘋果公司將代工廠轉移到印度。但蘋果公司的供應鏈數據顯示:2019年蘋果47.6%的供應商位於中國,高於2015年的44.9%。這些都說明:越南所關注的「廣州」,其力量和韌性是超乎想像的,雖然它確實面臨著很多問題,但全球製造體系中的任何一員,都必須直面「廣州」供應鏈網絡的力量,必須理解其內在機理,恰當推想其未來走向。
「不單是「企業」走出去」
中國製造業向外「溢出」,必然帶來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問題。作者在書中舉了正反兩個例子。
一是中國摩託車在越南遭遇「滑鐵盧」。越南是摩託車大國,中國摩託車於1999年進入越南市場,僅3年,即取代了之前佔據越南市場份額98%的日本品牌,坐上了第一的位置。但是,第一的位置來得快,去得也快,2003年,第一的位置不僅被日本品牌搶了回去,中國摩託車更遭遇了嚴重的信任危機,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故事很老套:中國摩託車企業彼此展開惡性低價競爭,導致摩託車質量直線下降,成為劣質的代名詞。
與之相反的成功案例是海爾收購日本三洋之後,沒有一心只想著打海爾的品牌,而是細細觀察市場後,決定繼續使用並用心培育原三洋所有的子品牌AQUA。對一家真正要實現國際化的大企業來說,不應從特殊的區域本位出發來思考問題,而應從全球戰略的高度來形成並實施具體策略。我們常常討論「中國企業」走出去,但問題或許應該是如何建立「全球企業」、如何面向世界布局,只不過這個全球企業的總部正好在中國。
這既是海爾帶來的啟發,也是作者試圖傳遞給讀者的思考。作者在書中敏銳地指出,第四次工業革命的信息技術產業對國家有著強大的穿透力,很可能需要一種新的去國家化的分布式組織技術。作者認為,政府更擅長集中式組織技術,而分布式組織技術的演化天然適合以民間力量為主,因此,中國製造業的當下和未來需要政府給予更多層次、更加複合性的政策,也更需要警惕管理上的不「越界」。
作者是位史學研究者,這使本書的面目親切可讀,而不像通常所見的經濟類書籍。作者尤其對人充滿了關切,他既謳歌當年那些勇於開拓的改革者,也致敬今天在越南工作、生活的中國群體,他認為是他們銜接起了中國供應鏈與越南組裝環節,他為他們長期被忽視而感到不平。
「歷史學就是未來學」,這是作者喜歡講的一句話。《溢出》的故事很好地展現了他的敘事邏輯:書中所講,既是歷史的,也是未來的。
《溢出》
施展 著
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