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經典《公民凱恩》的編劇究竟是誰,大衛·芬奇在時隔六年後的電影回歸之作《曼克》中並不想進行一番探討。
整部影片芬奇明顯地站在了主人公曼凱維奇這邊,試圖以這個人物撥開歷史的雲煙,對黃金時代的好萊塢那些光鮮亮麗背後的故事進行一次回望,而《公民凱恩》的創作,正是那個遠去時代中人與事最終爆發的匯聚點。
以電影的夢境來展現那些電影史上的造夢者,真假難辨,是非難分,誰才是那些影視經典的創作者已不重要,所有的一切最終都變成一個問題:電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而這個叩問從影片《曼克》中的年代延續至今,幾近百年,依舊被人忽視,被人利用,無人解答。
《曼克》分兩條敘事線,一是創作《公民凱恩》時期的曼克,二是1930年後曼克在好萊塢的經歷,而第二條敘事線也正是黃金好萊塢的輝煌時期。
自1908年在愛迪生等人挑起電影專利之爭導致獨立製片商從紐約逃至好萊塢,經過多年發展,至1930年發展形成五大三小的電影公司:派拉蒙、米高梅、福克斯、華納兄弟、雷電華、環球、哥倫比亞、聯藝。
這八家公司主導了電影業,以好萊塢的大製片制度進行電影生產,而此時也正值默片時代向有聲電影過渡,《曼克》的主人公曼凱維奇正是在這一風雲激蕩的時期為了償還賭債加入了片酬最高的派拉蒙公司,在好萊塢的電影工廠裡嶄露頭角。
在影片《曼克》的閃回中,大衛·芬奇以曼凱維奇的視角向觀眾展現了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彩蛋」。
在好萊塢大製片制度下,電影通過工業生產的方式產出類型片和類型明星,在這一過程中,導演和編劇的地位並不高,以明星制為核心,通過明星吸引觀眾保障票房。
曼凱維奇等人在塞爾茲尼克的辦公室中現掛劇本的這場戲正是當時好萊塢電影製作的一個縮影,劇本的產生正是曼凱維奇這些編劇手中通過多人打磨產生,劇本歸屬權並不重要,故事立意無論如何高深莫測,最終都會回歸到是否能吸引觀眾賣票觀看的問題上。
此時的好萊塢電影,準確來講不是藝術品,而是商品(至今其商品屬性也仍佔據主導地位)。
借劇中人物之口《曼克》也向觀眾回現了當時幾大電影公司的風格與關係。如作為八大公司中明星最多的米高梅,通過劇中梅耶之口表示自嘲說美高梅的明星只有一個:就是片頭的獅子。
在米高梅的發展歷程中,至今為止雷打不動的,確實只有這隻獅子。米高梅的經營者星探梅耶與金牌製作人歐文共同營造了米高梅的神話,眾多記錄和作品使米高梅成為世界電影史上最大的奇蹟。
環球公司在曼凱維奇眾人現掛劇本的這場戲中,被諷刺拍廉價的恐怖電影。
在二十年代中期,曾經作為好萊塢實力最強的電影公司環球被米高梅拉下臺,電影以廉潔的恐怖片與西部片所主,直至七十年代,憑藉與史匹柏等導演的合作,才得以重回好萊塢頂級電影公司之列。
諸如以上影片《曼克》中眾多人物背後的傳奇故事與八大公司對電影的發展與影響是好萊塢黃金時代的最為輝煌亮麗的一幕,但大衛·芬奇並不僅僅只是停留在對這一時代所締造的電影神話的回望。
在《曼克》中大衛芬奇解開了這一黃金電影時代繁華夢幻的面紗,把所有情感的落腳點放在了以曼克為代表的理想主義者與好萊塢體制的對抗中,那些傳奇與神話,最終都變成電影之夢醒來的諷刺。
在愛迪生等人的電影專利之戰下,獨立製片商逃到了好萊塢,而當好萊塢的電影帝國建立時,八大電影公司變成了另一個愛迪生,標準嚴格的工業化生產,利益至上。導演編劇等電影工作者則成為大製片廠制度下賺錢的工具。
《曼克》從一開始便點明了這些好萊塢電影體制制定者的虛偽,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背叛了曾經為了逃離愛迪生壓迫的電影理想,在有聲電影來臨時,赫斯特以理想來鼓舞曼凱維奇,但目光所及仍是金錢,梅耶以理想情懷達到了減薪的目的,背後卻是資本家的精打細算。
在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時代下,這些好萊塢的造夢者齊聚一堂,沒有人討論最近看過的電影,都在談論政治與商業,不知道納粹與集中營,也不關心在饑寒中的美國民眾,反而最後以虛假影片的方式麻痺了民眾為自己的黨派取得勝利。
在這一過程中,曼凱維奇的好友雪萊為了自己導演的夢想出賣了自己道德執導了虛假影片,最終飲彈自殺,赫斯特的清情婦瑪麗恩也曾在醉酒後有過片刻的真情流露最後屈服於權勢變成《公民凱恩》裡凱恩的第二任妻子蘇珊,最後蘇珊離開了凱恩,或許是曼凱維奇對瑪麗恩的一種期望或是惋惜。
在影片最後的一場宴會中,曼凱維奇揭開了眾人的遮羞布,以唐吉坷德暗示每個人都背叛了自己的理想,成為曾經自己最痛恨的反面。
梅耶認為美國拯救了自己,將美國的建國日作為自己的生日,最終卻屈服於商業大亨赫斯特。
而赫斯特曾經有過政治抱負,失敗之後成為黃色新聞大王,通過報紙和影視製造虛假信息影響民眾意識左右政治。《曼克》似乎在向觀眾說明:好萊塢電影不是藝術,也不是商品,而是政治工具。
在影片中曼凱維奇的醉酒時都展現出對好萊塢體制諷刺的意識,醉酒的曼凱維奇無疑是最為清醒的。諷刺的是曼凱維奇因嗜酒丟掉了原在紐約的工作與好萊塢結緣,與他鄙夷的電影行業相伴一生。
這樣一個在主流之間游離並不熱愛電影的人,最後成為了電影理想的捍衛者,嘲諷著宴會上曾經帶著理想進入電影行業締造黃金時代好萊塢的一干人等。
微弱的理想之火戳破電影的虛幻夢境觸碰到現實的稜角是刺骨的寒冷,曼凱維奇一個人終究難以與整個好萊塢體制對抗,最終被掃地出門,成為赫斯特口中街頭藝人手下自我麻痺的猴子。
曼凱維奇並不是熱愛的電影的,影片中他所編寫《公民凱恩》是為了宣洩心中怨恨,是對黃金好萊塢大製片場制度的諷刺,影片最後曼凱維奇與奧遜·威爾斯爭奪署名權,也不過是獲得報復的快感。
威爾斯無疑是熱愛電影的,但他的熱愛成為了曼凱維奇報復的工具。
《公民凱恩》是好萊塢技巧的集大成者,也是其反叛者,打破了好萊塢經典的線性敘事結構,其攝影與聲音的運用革新了視聽語言,將電影創作帶到了一個新的世界,重要的是《公民凱恩》講述了美國夢的荒誕與幻滅,而黃金時代的好萊塢則是美國夢的塑造者。
可以說曼凱維奇報復成功了,憑藉《公民凱恩》的劇本通過奧遜·威爾斯將黃金時代的好萊塢進行了一種革命性的顛覆。
1947年因冷戰國會成立「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對電影界的共產黨或左傾人士展開清查,對好萊塢的電影發展造成傷害,而在《曼克》中的選舉情節中,好萊塢的保守主義和反共情緒也讓辛克萊因為虛假影片的影響而選舉失敗,好萊塢成功維護了自己的利益讓自己支持的黨派獲得了選舉。
1948年,八大公司被指有壟斷行為,五大公司賣掉院線,寡頭壟斷結束。而在早期《公民凱恩》上映時被赫斯特打壓,不允許其在電影院放映,最終在一所獨立影院放映因其熱烈的讚譽而在全國上映。
好萊塢大製片場制度的衰落與終結都帶著《公民凱恩》的影子,這一系列的因果循環,似乎冥冥中早有定數。曼凱維奇因《公民凱恩》而快意恩仇,但也因《公民凱恩》最終如困在牢籠裡的老鼠,與不喜歡的電影事業綁定一生,是榮譽也是恥辱。
在影片中段那光影交錯的蒙太奇裡,早以暗示了曼凱維奇被困在電影裡的掙扎與困惑,可悲可敬,如他在影片中所說:這就是電影業的魅力。
在《曼克》中梅耶向曼凱維奇兩兄弟說道:電影真正的魔力在於是一門花錢賣回憶的生意,但買的東西依舊屬於售賣他的人。影片最後記者問曼凱維奇為何會與奧遜·威爾斯共同署名時,曼凱維奇回答這就是電影業的魅力。
似乎都在說明電影是一種私人化的公共商品,帶有一定的意識引導或者說洗腦功能。而這種私人化的屬性其實指向了作者論與電影究竟是什麼的本質探討。
但大衛·芬奇無意在這些學術問題進行思考,在電影《曼克》中,更多是通過電影的媒介功能來展現電影與政治的關係,以及對好萊塢這個電影夢工廠的諷刺。
奇妙的是:黃金時代的好萊塢大製片場制度極大程度上抹殺了電影的作者性,而在上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的新好萊塢時期,電影的作者性拯救了好萊塢。
準確來說《曼克》是以曼凱維奇為中心,通過對黃金好萊塢時代進行展現從而達到反好萊塢的目的。
雖然在視覺上極力還原出了當時的影像質感,但試圖與《公民凱恩》建立起一組對照關係卻失敗了,太多瑣碎的時間與人物幹擾了敘事線索使影片變得有些混亂,大量的閃回並沒有像《公民凱恩》的回憶一樣構成完整獨立的敘事段落,影片的主觀視角回憶更像是一位老者回顧自己往事時因眾多情緒而造成記憶的雜亂。
但曼凱維奇等人身上所具有的情懷與理想在本質上與《公民凱恩》形成了互通,每個人物都帶著凱恩的影子,不過終究這種諷刺是由人物內在品質而產生的,最後在為曼凱維奇的正名的情緒中告終。
《曼克》這部反好萊塢電影在網飛上線,疫情下的院線和製片廠也正舉步維艱,而好萊塢黃金時代的衰落也因電視的普及等原因造成,《曼克》中虛假影片為選舉造勢在如今的美國中不再罕見。
以曾經好萊塢時代的繁榮來暗示如今好萊塢在傳統院線與流媒體這個時代路口的抉擇,以曾經電影與政治的關係來暗示如今好萊塢的政治態度。
電影的力量也許就在於影片本身所營造的時空與現實世界產生的巧妙共振而對觀眾所造成的影響,不論是私人化還是公共商品,也不論是揭露真相還是麻痺現實,電影都在以造夢的形式,來為觀眾製造他所需要的東西,不過夢中有如曼凱維奇般的理想主義者,也有身居高位的精明商人政客。
這眾多人物與故事,共同鑄就了電影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