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酒的那些事兒》書影
新近，有緣得見古今先生所著《人類與酒的那些事兒》（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其全書11萬4千字，可謂小書矣。乍看書名，感覺它像是一位平素好酒的文學家所寫的一本雜談酒事的散文集。然而打開書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該書「前言」——「酒裡乾坤大」！感覺頓變：氣勢好大，氣場好強！這可不像是一本普通的散文集，它裡面講的恐怕不是那些稀鬆平常的酒事兒，應該是酒世界裡的大事兒，而且聯繫書名中的「人類與酒」，似乎這大事兒還不是什麼酒的大事兒，也不是什麼大的酒事兒，而是人類與酒之間的那些大事兒！
「前言」裡講到「（人類）對酒的愛好」，又講到「酒不僅對人類自身的生理，還對歷史、文學、藝術、繪畫、宗教、民俗、科技、軍事等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裡正涉及了人類與酒之間的一體兩面關係：前者所涉為人類對酒的關係——情感關係，後者所涉為酒對人類的關係——文化關係。翻開「目錄」與正文瀏覽之，見證了其書所講的「那些事兒」，確是這種雙重關係中的大事兒！
中國古代酒器 藏於安徽亳州古井鎮中國白酒博物館
其事兒之大，不只是酒裡乾坤大，更是作者考察那些事兒的眼界大，其視野之宏闊實非一般談酒者所可比。其書除了結語、參考文獻、後記，共分九章：第一章《天降瓊漿》，其核心內容是講猿人飲酒去毛成人；第二章《走出伊甸園》，是講酒與早期農業的關係；第三章《厭厭夜飲，不醉無歸》，主要論述了酒對政治的影響——包括古希臘的以酒會為媒結成政治俱樂部和中國商紂王的酗酒亡國，其中論及酒在中國的起源，認為今天的亳州地區是其源頭；第四章《沒有酒才喝水》，從酒、水、藥三者關係中，考察了農業社會中，酒作為一種特殊的藥物，對於增進人類健康、提高人類壽命所起到的積極作用；第五章《從朝堂到江湖》，從酒與共食活動、原始舞蹈、巫術的關係、酒與禮儀生活、名士生活、詩詞小說等等的關係，多維度揭示了酒在前文明時代和古代文明中的文化意蘊；第六章《狂歡與信仰》，從酒與神話、藝術、哲學的關係中，探討和闡釋了體現中外歷史不同時代特性和不同民族文化特質的幾種較具典型性的酒神精神；第七章《鋼鐵、火藥與酒》，探討了酒與軍事、經濟的關係；第八章《液體黃金》，主要是講酒與財富的關係；第九章《醉在新世界》，主要是講人類對酒的生產、經營與貿易。
位於安徽古井集團的古井貢酒酒神廣場
綜觀九章之文，其主要內容倒不是講的人類對酒的情感關係，而是講的酒對人類的文化關係；作者是通過對後一種關係的考察和論說，來講明人類對酒的情感關係之文化原因，即人類之好酒非自然之偏好，而是酒作為一種文化載體所蘊藏著的無窮文化魅力使然。其書大要之指，乃在深挖酒文化之底蘊；其九章之文，則在多維度展示由其文化底蘊所決定和賦予給酒的無窮魅力。
讀完古今先生之書，未免訝嘆。訝者，驚訝於酒裡乾坤之大也。在下也算是一位好酒之人，但是喝了大半輩子酒，卻不知竟有一個內容如此豐富多彩的酒世界！嘆者，嘆服作者知識厚積，思維敏銳，對酒文化能做出如此博大精深的研究。以其書視野所及的知識廣度和研究的深度，寫作此書，必當具備文字訓詁、人類學、考古學、文學、民俗學等諸多領域的基本知識，且能熟練運用這些知識。故其書雖小，其寫作難度實不亞於一本大部頭的酒史之作，甚至比後者的寫作難度更大。
古今先生其書不只是知識容量大，更有許多新穎洞見。特別是第一章中關於猿人飲酒去毛成人的論見，其論既新，其識尤深。以往學習人類史前史，一般都要領教恩格斯關於「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的思想，由此知曉在人類誕生過程中勞動、語言和人腦之間的內在聯繫，在這種聯繫中，勞動起到了決定作用。但觀其原文，恩格斯對其思想觀點的論證實屬邏輯推理論證，作為其推理前件的知識並非考古學的實證材料，故其說帶有科學假說性質。古今先生之書在論證其觀點時，不但引據有關文獻中「猿人好酒」的記載，更依據近代考古發掘的「醉猿化石」材料來實證之，進而又引據現代醫學知識來進行科學分析，最後得出結論說：「酒精使我們的祖先能夠吃胖，從而獲得進化優勢，從此與猿猴分道揚鑣。」並指出：「直到今天，我們肝臟中10%的酶就是專門用來把酒精轉化成能量的，這正是酒促進生理進化的遺蹟。」古今先生的這些見解有根有據，說理清楚，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恩格斯的上述思想。
猿人造酒的傳說
其次，古今先生在第二章中論酒與早期農業的關係，提出了人類的愛酒與釀酒催生了農業的觀點，並對之進行了詳細分析論證，雖然其理由尚欠充足，但論說清楚合理。無論是從酒史還是從農業史角度看，古今先生的這個觀點都無疑屬於新穎之見，它對於理解人類何以能最終走出狩獵採集的原始生活世界——「伊甸園」，是有幫助的。
再次，第三章中雖然主要是論述酒對政治的影響，但其中提出了亳州地區是中國酒的發源地的觀點，這也是一個新見。值得指出的是，在我國，關於酒的起源，有所謂儀狄造酒和杜康造酒兩種說法，但這些說法至今仍只見諸有關史籍，實際上既不能證實，也無法證偽，僅可被當作如燧人氏發明火、伏羲氏作八卦之類的傳說看待。而古今先生的觀點是基於考古學的相關實證材料，且其材料較多，並非只有單一孤證材料作支撐，故較具說服力。
從古至今，酒都是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東西
此外，古今先生在書中還提出了一些令人叫絕的精闢論斷，例如第七章基於對酒與軍事、經濟關係的探討，提出「酒場如戰場，貴在一個『拼』；酒品見人品，貴在一個『真』。」又提出：「歷代禁酒令的失敗，證明了一點，作為人類社會生活與精神享受的必需品，酒是永遠禁止不了的。」特別是後一論斷，不禁讓我聯想到同濟大學哲學教授孫周興的一段話：
「酒是自然人類的底限存在。我們今天已經進入自然人類向技術人類的過渡之中。我們身上的自然性越來越下降，而技術性越來越加強。但機器人不喝酒，可以說酒是AI難以觸及的自然人類最後的底線，是自然人類最後的寄託。只要有酒，就還有自然留存。」（《貴州大學學報》「酒神研究」欄目「主持人的話」，2019年7月30日）
把孫先生這話跟古今先生那話聯結起來，或許可以這麼說：酒是永遠禁止不了的，畢竟酒是自然人類的底限存在。
（作者：蘇州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周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