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錢鍾書怎麼看古代科舉

2020-12-18 西部網

我印象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中國社會一般觀念中,極少讚美科舉制度,一個經典的例子是由國文到語文教材中,《範進中舉》始終是入選篇目,這不是偶然的,在相當大程度上體現了國人對科舉制度的基本態度,這個影響至今也還在人們的普通觀念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主要是在學術界,更多提到的則是科舉制度的好處,而對它的壞處則很少議論了。

凡一種制度在穩定周期內長期存在,必是好處多於壞處,因為人類智慧一般是擇善而從。1905年,科舉為新教育制度取代,也說明這個制度本身的歷史終結,表明這種制度的壞處多於好處了,這個大判斷,一般不會因為小事實而改變。科舉是在端方和張之洞手中廢除的,而他們恰是科舉中最成功的士人,他們看清了歷史的大勢。從隋唐創立科舉制度到晚清廢止,一千多年間,這個制度在不同的時期本身也在變革,但變到最後,依然逃不出終結的命運,這是時代使然,沒有辦法的事。

位於南京的江南貢院是古代科舉考場

科舉制度最為人稱道的好處有兩點,一是相對公正,為所有讀書人提供了平等向上流動的制度保障;二是知識訓練和道德養成合一的教育方式,讓讀書人的榮譽感真正成為一種內心需求。齊如山在《中國的科名》一書中曾講過,明清兩朝,進士出身的官員中,貪官汙吏較少。唐代名相劉晏的著名判斷是:「士陷贓賄則淪棄於時,名重於利,故士多清修;吏雖廉潔,終無顯榮,利重於名,故吏多貪汙。」宋代名相王曾對流內官與流外官的著名觀察為:「士人入流,必顧廉恥;若流外,則畏謹者鮮。」

不管怎麼說,科舉廢除後,一般的歷史觀察,還是認為這個選擇順應了歷史潮流,如今想從科舉中發現好處的用心可以理解,但想要挽回這個制度的心理則不免迂腐了。

錢鍾書對科舉制度的判斷非常鮮明,以為荒唐處甚多,這並不意味著他不知道這個制度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裡的好處,而是他更多看到了這個制度的壞處,錢鍾書從不說科舉的好話。他在《談藝錄》中,對學業與舉業,多有議論,他的明確評價是:「古代取士有功令,於是士之操術,判為兩途。曰舉業,進身之道也;曰學業,終身之事也。苟欲合而一之,以舉業為終身之學業,陋儒是矣;或以學業為進身之舉業,曲儒是矣。」

1935年,錢鍾書在蘇州和陳石遺聊天,記為《石語》。陳石遺是舉人出身,他說:「科舉之學,不知銷卻多少才人精力。今人謂學校起而舊學衰,直是胡說。老輩須中進士,方能專力經史學問,即令早達,亦已擲十數年光陰於無用。學校中英算格致,既較八股為有益,書本師友均視昔日為易得,故眼中英髦,駸駸突過老輩。當年如學海堂、詁經精舍等文集,今日學校高才所作,有過無不及。以老夫為例,弱冠橐筆漫遊,作幕處館,窮年累月,舍己耘人,惟至欲動筆時,心所疑難,不得不事翻檢。然正以無師自通,亦免於今日學生講義筆記耳學之弊焉。」

錢鍾書此處下一批語:「所見先輩中,為此論者,惟丈一人,通達可佩,惜學校中人未足當此也。」

錢鍾書在《談藝錄》中還引徐震《照世杯》第一種《七松園弄假成真》的話:「原來有意思的人才,再不肯留心舉業……那知天公賦他的才分,寧有多少,若將一分才用在詩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精神;若一分才用在畫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將一分才用在賓朋應酬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終身博不得一第,都是這個病症。」此段意思和陳石遺所見完全相同,足證錢鍾書對科舉的觀念,他把這種觀念帶到了《圍城》及他的一切文字中。

錢鍾書對博士的看法,可以理解為是對科舉的另外一種評價。他說方鴻漸到了歐洲:「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裡只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何日東歸。他回信大發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可是兒子大了,不敢再把父親的尊嚴去威脅他;便信上說,自己深知道頭銜無用決不勉強兒子,但周經理出錢不少,終得對他有個交待。過幾天,方鴻慚又收到丈人的信,說什麼:『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須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這是錢鍾書間接的評價,還有更直接的。方鴻漸和唐小姐說:「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麼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忘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談藝錄》中也引過《儒林外史》第十一回魯小姐的話:「自古及今,幾曾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作名士的。」

《宋詩選注》序言中對宋代科舉制度的評價是:「又寬又濫開放了作官的門路」,書中介紹文天祥早期的詩,認為大部分草率、平庸,都是些相面、算命、卜卦的,順便說到「比他早三年中狀元的姚勉《雪坡舍人稿》裡有同樣的情形,大約那些人都要找狀元來替他們做廣告。」錢鍾書提到科舉、狀元一類人事,向不以為然,似可見出他對科舉制的基本判斷。

(本文原題《錢鍾書的科舉觀》,收入《錢鍾書交遊考》,謝泳著,九州出版社2018年12月。)

編輯:秦秦

相關焦點

  • 謝泳:錢鍾書怎麼看古代科舉_私家歷史_澎湃新聞-The Paper
    謝泳:錢鍾書怎麼看古代科舉 我印象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中國社會一般觀念中,極少讚美科舉制度,一個經典的例子是由國文到語文教材中,《範進中舉》始終是入選篇目,這不是偶然的,在相當大程度上體現了國人對科舉制度的基本態度
  • 「官員」錢鍾書
    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給社科院撐撐門面,給社科院當個副院長。」素以仕宦為危途的錢鍾書對副院長一職是一推再推,但最終被胡喬木的真誠所打動。[1] 而何新卻是這樣表述的:他(指錢鍾書)被擢撥為副院長,與胡喬木的個人鼎力推薦有重要的關係。我想,胡喬木此舉除了看重他的學問,也是想倚重他作為清流名士的清望。就我所知,錢先生雖然清高,但對於胡喬木,也是始終非常敬重的。
  • 紀念錢鍾書誕辰110周年 學者聚談「錢鍾書的學術人生」
    11月21日,由復旦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中華書局聯合舉辦的紀念錢鍾書誕辰110周年學術座談會暨《錢鍾書的學術人生》新書發布會在復旦大學光華樓舉行。在會上,王水照教授分享了他寫作《錢鍾書的學術人生》以及研究錢鍾書多年的心得體會,並回憶起當年與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交往的點滴往事。
  • 紀念錢鍾書誕辰110周年,學者聚談「錢鍾書的學術人生」
    11月21日,由復旦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中華書局聯合舉辦的紀念錢鍾書誕辰110周年學術座談會暨《錢鍾書的學術人生》新書發布會在復旦大學光華樓舉行。在會上,王水照教授分享了他寫作《錢鍾書的學術人生》以及研究錢鍾書多年的心得體會,並回憶起當年與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交往的點滴往事。
  • 劉寧:《錢鍾書選唐詩》是錢鍾書先生龐大學問冰山的一角
    我到所裡以後,聽到很多關於錢先生的故事。剛才周絢隆先生也說到,原來錢先生一直是學外文的,1953年成立文學研究所,他從清華大學調過來,也是應該進文學所的外文組。但當時外文組已經沒有名額,他就只好進了古代組。2010年紀念錢先生誕辰100周年,有一位老師在發言中幽默地說,錢先生本來是外文所的,被文學所「久借不還」。作為文學所的人,我們都感到文學所有錢先生,是莫大的榮幸。
  • 「錢鍾書」還是「錢鍾書」?到底怎麼寫才規範
    截至2018 年9 月22 日,根據人民網搜索,含有「錢鍾書」的文章2775 篇,含有「 錢鍾書」的文章793 篇,寫作「錢鍾書」的佔絕大多數,是寫作「錢鍾書」的3.5 倍。 其中,《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寫作「錢鍾書」的文章是寫作「錢鍾書」的文章的15 倍,呈壓倒性優勢。
  • 劉寧:《錢鍾書選唐詩》​是錢鍾書先生龐大學問冰山的一角
    左起:張劍、劉寧、葛曉音、臧永清、謝思煒、周絢隆、陳堅《錢鍾書選唐詩》:錢鍾書龐大學問冰山的一角文 | 劉寧(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本文據作者在分享會發言速記稿整理錢鍾書先生是我們(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古典文學研究室的老前輩。我到所裡以後,聽到很多關於錢先生的故事。
  • 劉寧:《錢鍾書選唐詩》是錢鍾書先生龐大學問冰山的一角
    紀念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暨《錢鍾書選唐詩》新書分享會在京舉行。左起:張劍、劉寧、葛曉音、臧永清、謝思煒、周絢隆、陳堅 《錢鍾書選唐詩》:錢鍾書龐大學問冰山的一角 文 | 劉寧(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據作者在分享會發言速記稿整理 錢鍾書先生是我們(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古典文學研究室的老前輩
  • 賀衛方的錢鍾書情結——法邊餘墨話鍾書
    然而,由於賀衛方的高頭講章、長篇論文不是很多,而隨筆、雜論、時評等卻頻頻亮相,以至於有人指出賀衛方「不務正業」「學無長進」「老調重彈」,甚至拋出「20年不發論文怎麼當北大法學教授」的質疑。對此,賀衛方總是以一種坦誠、寬容和深刻反思的心態面對,尤其是對「愛之深,責之切」的學生,他甚至會感到不安和自責。
  • 錢鍾書是被神化了,還是被低估了?
    錢鍾書對《世說新語》十分熟悉,《管錐編》中的引用多達101處,他對此怎麼可能不知?還有人說,錢鍾書不知「杜鵑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的作者是誰。其實宋朝王令的這首詩,在《千家詩》中就有收錄。對這兩個提問的不答,錢鍾書顯然是「佯作不知」,因為向他提了不該問他的小問題。近年來,還出現了一些出自知名學者的質疑聲。
  • 餘英時談錢鍾書
    2007年聖誕節前夕,在普林斯頓綠樹掩映的餘府,我們有機會聽餘先生繼續談論錢鍾書先生。這裡刊布的是餘先生談話的一部分。  錢鍾書楊絳夫婦在赴英國留學的船上  在錢先生的後半生,有很多知識分子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不再有好的生存環境了,但錢先生既基本上不被政治運動灼傷,又保持著自己的人格獨立,這應該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例子。
  • ——「官員」錢鍾書
    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給社科院撐撐門面,給社科院當個副院長。」素以仕宦為危途的錢鍾書對副院長一職是一推再推,但最終被胡喬木的真誠所打動。[1]而何新卻是這樣表述的:他(指錢鍾書)被擢撥為副院長,與胡喬木的個人鼎力推薦有重要的關係。我想,胡喬木此舉除了看重他的學問,也是想倚重他作為清流名士的清望。就我所知,錢先生雖然清高,但對於胡喬木,也是始終非常敬重的。
  • 人們之所以紀念錢鍾書,是因為世間再無錢鍾書
    由此才能明白,是特定時代造就了錢鍾書,錢鍾書也只能屬於特定時代。當二十世紀過去,士人遺風都隨雨打風吹去,中國對過去完成告別,知識分子也退居邊緣,錢鍾書這樣的文人就會遠去。某種程度上,人們之所以紀念錢鍾書,是因為世間再無錢鍾書。
  • 錢鍾書的學問世界
    《錢鍾書選唐詩》是一部珍貴的資料集,保存了錢鍾書生前選定的一部「《全唐詩》錄」,原稿系由楊絳作為「日課」逐篇抄錄而成,選唐詩近兩千首,通過對照《錢鍾書手稿集》,可知這個選目主要依據的是錢鍾書三次通讀《全唐詩》的筆記,基本上反映了錢鍾書對唐詩全貌的取捨範圍。在此,我重點想要談的是王水照先生的新著《錢鍾書的學術人生》。
  • 錢鍾書誕辰110周年|當我們懷念錢鍾書時,我們在懷念什麼?
    文章寫成後,張大年想聽聽錢鍾書的意見,就託錢鍾書的堂侄女錢靜汝幫忙。錢靜汝讀罷認為這是篇好文,就把文章寄給了她的姑父、北京國際關係學院教授許景淵。許景淵與錢鍾書時有詩詞唱和,就把文章轉給了錢鍾書。錢鍾書很快給許景淵回了信。許景淵把信中關於張大年文章的一段複印下來寄到無錫。
  • 「學霸」錢鍾書的三次「滑鐵盧」 | 紀念
    夏曾佑恰好回答了陳衍的疑問:咱們中國文學是很好,但對錢鍾書這樣過目不忘、擁有「術的記憶力」的學者來說,中國的書還不夠讀。夏志清曾說過:「錢鍾書顯然已把中國古代經典、歷代詩、詞、曲、古文、駢文、詩話、詞話全數讀遍。當然他讀過西洋文學名著、哲理名著、文藝批評名著原文,數量之大,也是無人可及的。」
  • 讀《錢鍾書與天府學人》 看老輩天府學人的治學精神
    《錢鍾書與天府學人》成都全搜索新聞網(記者 但唐文)10月30日報導 「青天上亦難」、「登高隔隴看」......錢鍾書先生對蜀中人物風情,多是十分嚮往在《徐森玉丈鴻寶間道入蜀話別》一詩中,他寫「青天上亦難」, 寫「登高隔隴看」,於抒發別情、叮嚀問切中充滿了對蜀中的想像。近日,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成都作家龐驚濤所著的新書《錢鍾書與天府學人》將與讀者見面。
  • 錢鍾書為何不讀研究生?
    劉桂秋《無錫時期的錢基博與錢鍾書》一書附有「輔仁中學的《本校歷屆畢業生》名單」,其中第八屆(1929年)中第一位是「錢鍾韓」,其次就是「錢鍾書」,介紹錢鍾書時寫為「北平清華大學肄業」。錢鍾書既然已經從清華拿到畢業證為何還是「肄業」呢?
  • 錢鍾書眼中的章士釗
    章士釗是錢鍾書前輩,他與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很早就有交情,在錢基博眼中,章士釗當時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在錢基博著的《現代文學史》中,他指出新文學三體:「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新民體的代表是康有為、梁啓超,白話文的代表則為胡適,而邏輯文的代表則是嚴復、章士釗。那麼,錢鍾書眼中的這位前輩又如何呢?
  • 錢鍾書參加「高考」
    □錢之俊 1929年9月,錢鍾書進入清華大學。這一年暑期,他參加了清華在上海的「自主招生」考試,並順利考進清華外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