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語》給我的觀感有些說不上來。
一方面,它的布景、燈光、色彩令人折服,確實非常美。包括各種道具細節和一些戲份的構圖。這些美術視覺方面的優點,將氛圍渲染得非常好,營造出冷戰下的美國景觀。
另一方面,在這種華麗氣質下,其故事卻顯得平庸,主題也流於表面。許多人冠以「暗黑童話」之稱,卻沒讓我領略到其中的過人之處。吉爾莫·德·託羅一直被譽為鬼才導演。他那處名叫「荒涼山莊」的家,藏品過萬,是所有宅男的天堂。他與小島秀夫(《合金裝備》系列製作人)的親密關係,被影迷和遊戲迷津津樂道。他對怪獸和B級片的情結,仿佛也拉近了與影迷的距離。他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曾經驚豔世界的《潘神的迷宮》,也執導過《環太平洋》這樣的大片,更炮製出邪趣十足的漫畫電影《地獄男爵》。他是「墨西哥三傑」之一。
說實話,我更喜歡電影之外的他。
很難說這樣一位受B級片、Cult電影影響如此之深,對怪獸如此情有獨鐘的導演,為這些藝術門類的發展做出了多大貢獻。我認為,《潘神的迷宮》至今仍然是他職業生涯完成度最高的作品,而《地獄男爵》則是最有趣的。以至於後來的《環太平洋》,《地獄男爵2》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自不必提《猩紅山峰》了。
每次陀螺出新片,我都報以無限期待,皆因其口味確也是我的菜。但在期待之中,又少了幾分熱情。因為看他的電影,很少有真正過癮的滿足。遺憾的是,《水形物語》並沒有改善這種感受。影片刻意用單調的色彩烘託孤獨、陰暗、潮溼的氛圍。牆壁、服裝、家具、汽車以及人魚的皮膚,全部是藍綠色調。也使得影片其餘部分,因愛情和死亡而出現的紅色格外顯眼,猶如《辛德勒名單》中的小女孩。
藍綠色彩佔據影片的泰半視覺,中間偶有琥珀色進行平衡。而這些色調,又被分為好幾種層次。比如汽車的水鴨色,比如人魚皮膚的冷青色,比如糖果和果凍蛋糕的翠綠色。影片傳達給人的感受是,大面積選用藍綠色,是在營造一種深海的氛圍。而深海意象最適合表達孤獨、神秘和浪漫。布光也體現了製作團隊的心思。無論是夜戲中極其富有設計感的燈光,還是幻想場景中美輪美奐的光線變換,都成為定格影片基調的關鍵一環。尤其後面發生在滂沱大雨中的一系列事件,光影所渲染出的黑色電影風格非常到位。
除此之外,配樂、表演、服裝道具等做的都很精良。飾演人魚的道格·瓊斯已經與陀螺合作多年,《潘神的迷宮》裡潘神和眼魔的扮演者就是他。本片中的人魚,大部分時間以結合特攝和化妝的實體模型,由演員穿在身上表演。
但臉部的細微動作,比如眨眼,以及水下遊泳,都需要電腦特技去完成。實體模型保證了人魚皮膚的質感,同時還含有某些B級電影的特徵。要知道,本片的靈感正來自於B級片《黑湖妖譚》,陀螺欲藉此片以對前作進行「撥亂反正」。
《黑湖妖譚》
而《水形物語》更印象深刻的一種拍攝技巧是「Dry Forwet」,即溼片幹拍。也就是說在陸地上模擬水下環境。通過濾鏡、煙霧、燈光、鼓風機和威亞等手段,後期再用特效加工,讓角色如同在水中表演一樣。這樣避免了攝影機的某些風險和難題,也能讓演員長時間睜開眼睛,並且不用考慮呼吸問題。
除此之外,本片中大部分鏡頭都有一種淡淡的迷離和悲傷。陰暗的光線,低飽和度的濾鏡自然是其中重要的視覺構成之一,而對景別的選取也是關鍵。電影大部分時間都在室內完成,雖然有些室內場景的空間很大,很有老式科幻片的味道。因此它看起來不那麼像常規的室內劇。
女主角艾麗莎的家是一個小的空間,顯得逼仄而無助。他的鄰居畫家亦是如此。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聊天,吃甜品,看電影,是整部影片著重情感塑造的部分。而場景轉換到囚禁人魚的研究所後,一陣強烈的復古科幻風撲面而來。無論在哪裡,影片都是以中近景為主,尤其在主人公的家中。而27MM定焦鏡頭所提供的廣角畫面,每次出現都能起到畫龍點睛之意。
話說回來,無論《水形物語》的影像質感多麼優秀,技術層面多麼高超,它在核心層面帶給人的感受仍然是欠缺的。保守而俗套的敘事,令這個被以各種形態無數次講述的故事,並未煥發出新的光彩。即便是極度講究的光影和視聽,也沒有輔助敘事更上一層樓。影片就像一個偏科生,無限地去追求光、景、道、演、樂,卻對主題及文本等「軟體」上缺乏打磨,最終丟失了震動人心深處的力量。
影片帶給我的樂趣都是文本外的,有些甚至脫離了本體。比如人魚的造型,直接就讓人聯想到了地獄男爵的好夥伴亞伯·薩平。甚至當艾麗莎一行人將人魚偷回家後,幾次泡在浴缸裡的場景,都讓我聯想到了豚鼠系列的《下水道人魚》。還有彰顯迷影情結的《海上戀舞》、《路得記》和《百老匯旋律》等。可這些趣味並未與影片的敘事文本有機結合起來,顯得較突兀,對整體水準的提升收效甚微,有點本末倒置。
《地獄男爵》裡的人魚
電影拍攝是一項團隊工作。一部影片是否優秀,關鍵在於各素材的組合,無論是畫面、聲音、還是藝術風格。完成度便體現在這種整體性上。從1990年開始,大眾電影的重心逐漸由製造並保持「故事」,部分地轉向了製造並保持「興趣與懸念」。從「講什麼」部分地轉向了「怎麼講」。本片即是這種趨勢下形成的某種狀態。
然而,敘事永遠是關鍵,這並非說明所有影像故事都要遵循三幕、四幕、五幕劇的範式,都要有鮮明的起承轉合。重點在於對情節和情緒的表達。泰倫斯·馬力克曾經在古典敘事的規範內拍出過《細細的紅線》之類傑作,同時也在形式主義的道路上走得很遠,創作出恢弘靈動的《生命之樹》。這些都是高超敘事一錘定音的成就。
有些時候,我們會被表演、音樂、美術等次要部分所吸引,因為這些跳脫出了影片的敘事主體,成為高光之所在。這當然意味著某些方面的成功,卻也暗示了整體性的不完善和割裂感,難言電影本身的勝利。有時,優秀的演技和風格化的攝影能讓電影起死回生,卻也讓演員、場景設計、攝影師的光芒蓋過了導演和編劇。不過《水形物語》遠遠沒到「死」的地步,而技術層面的出色,仍難掩盛名之下的略微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