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波想為一個認識的女生拍張照片。地點已經定了下來,在日落時的某段時間那裡的光線剛剛好。尤波甚至對拍攝時模特的姿勢神態都已經有了大致的預想,並期待這次自己並不常拍攝的人像作品能有個令人滿意的結果。但這個請求卻被那個女生拒絕了,她說:「不行,你那個相機拍出來不能美顏修圖,沒法發朋友圈。」
尤波的相機是一臺寶麗來SLR 680。不要說美顏修圖,它甚至都無法在拍攝之後立即查看結果,只能等待影像慢慢顯現出來。但比起需要衝印的膠捲機,寶麗來相機的「即影即現」顯得既快捷又便利。而正是因為可以在短時間內目睹魔術般的化學成像過程,讓尤波形容自己在使用寶麗來相機時,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快感」。至於能在圖片上做多少修改,能否在朋友圈湊夠九宮格,尤波很久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了,他在三個月前賣掉了最後一臺數位相機,試圖從各種相紙中找到自己的最愛。
尤波的寶麗來SLR 680
在這個被社交媒體包圍的世界裡,一切似乎都值得被拍照、修圖、上傳、分享到微博和朋友圈。人們可以在一堵看似普通但卻是「網紅「的裝飾牆前排隊數小時,只為求一張合影。也可以在吃拉面前認真調整叉燒、雞蛋甚至蔥花的位置,讓手機屏幕中影像的構圖達到他們心中的完美標準。
因為口袋中的那一部手機,每個人都可以隨時隨地成為攝影師。「隨時隨地」就意味著多方面的「不受限」:拍攝了一張糟糕的照片可以刪掉重新再來,構圖太雜亂就進行裁剪。每張照片色彩的飽和、光線的明暗,從拍攝之時到成像之後都在人們的掌控之中。
「因為基本沒有什麼限制,所以用手機和數位相機是可以毫不猶豫按下快門的。」跟它們比起來,尤波覺得寶麗來相機每一次快門的跳動都經過攝影師深思熟慮,仿佛是「更為寶貴的」。
愛好者
天天手裡都攥著一部相機,之前是傻瓜膠片機,現在是寶麗來相機——都不是如今常見的型號,尤波經常被人認為是專業攝影師。而他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25歲在國企工作的攝影業餘愛好者」。在紐約大學生Jamie Livingston拍下自己人生中最後一張寶麗來照片時,尤波還不到兩歲,但20年後偶然在網上看到Livingston的視頻,讓當時已經拍了兩年膠片攝影的尤波也對那個用寶麗來相機完成的項目產生了興趣。
從1979年3月31日開始,到1997年10月25日結束,Jamie Livingston每天用寶麗來相機拍攝一張照片,直至他41歲時因癌症離世。一共6697張照片,記錄了他人生中的6697個日子。在尤波看來,那些照片如果從攝影美學的角度出發來看,很多都是非常普通的,由於拍得過於隨意而虛化的照片也是不計其數。但其中時間賦予這一過程的意義,遠大於那些照片本身。
1979年6月15日的Jamie Livingston
1997年2月23日, Livingston拍攝的遠方的紐約帝國大廈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如果堅持下來,最終會得到什麼。」抱著這一想法,尤波也開始了自己「每日一張寶麗來」的計劃——有時也會是三四張,記錄自己上下班途中一切值得按動快門的人事物。項目開始不到一年,已有數百張照片,他打算在年底將所有照片掃描成電子版,以防時間太久相紙上的圖像褪色。目前,除了將照片保存進影集裡,尤波還會在一個寶麗來同好群中每天打卡,將自己當天的照片分享給大家。
尤波某天分享的當日作品
每日堅持打卡的尤波,被群裡的大家奉為「大神」。除了敬佩其中尤波所付出的看似零碎的時間成本,他們還羨慕那並非人人都可以在日常興趣中投入的經濟成本。最便宜的相紙115元人民幣8張,一些絕版的相紙200-600元一盒,一天拍一張,一個月大概需要500元,多拍就是更多的錢。尤波說自己換為寶麗來相機拍攝後最直接最大的變化,就是拍照前要思考很多,快門按得少而且慢了。因為相紙價格高,批次不同質量也不穩定,尤波現在都推薦群裡的新人用富士拍立得。
尤波某天分享的當日作品
石藝就是群裡一個使用富士拍立得的新人,她選擇拍立得的原因除了相紙價格更低,操作更簡單,還因為一個偶然的發現:在跟朋友用拍立得合影時,相機的曝光方式讓石藝在看到照片時,認為自己的臉看上去比用手機自拍小了一圈——臉部邊緣都藏進了陰影中。當然,捨棄手機濾鏡而選擇相紙,與石藝本身的閱讀習慣也息息相關:對於實體書的痴迷。
即使是只有電子版本的長篇資料或書籍,石藝也更願意將他們列印成冊,拿在手中感受那份重量的同時再進行閱讀。在她看來,很多時候照片同她列印出來的文章一樣,也需要從實物中進行瀏覽和解讀。這時對一個技術「小白」來說,富士拍立得大概是最好選擇。
用石藝的話說,如今拍照的過程比起用手機好像繁瑣了一些,但同時也變得更加有儀式感。看到照片從相機中被吐出時,那種舒爽之前從未有過。最後,一張張照片拿在手中像「出牌一樣」被翻看,石藝說自己會有種「冬天掖緊了棉被的踏實感」。
藝術家
寶麗來相機同樣也是眾多攝影師和藝術家在進行創作時不會錯過的選擇。美國超級現實主義畫家、攝影師Chuck Close就曾在為《名利場》雜誌拍攝肖像照時,搬來了世界僅有五臺的20x24畫幅巨型寶麗來相機,只為得到最「純正」的明星素顏照。藝術家安迪·沃霍爾生前也一度鍾愛攝影,並留下了許多經典作品。作為攝影師的沃霍爾,寶麗來相機是他最忠實的夥伴。
Chuck Close在用巨型寶麗來相機為Brad Pitt拍攝名利場肖像照
手持寶麗來相機的安迪·沃霍爾
出生於1986年Cyrus Mahboubian是一位英籍伊朗裔攝影師,30多歲的他沒有被和自己一同成長的數字風潮所吸引——在20歲大學時購買的第一臺寶麗來相機,讓他開始對這一裝置上了癮。從2013年起,Mahboubian開始在倫敦、俄羅斯、土耳其、美國、杜拜等地參加群展或舉辦個展,這些展覽中的作品,無一例外由寶麗來相機與8x10大畫幅黑白相紙完成。
界面影像聯繫到這位痴迷於寶麗來的藝術家,跟他聊了聊他對設備與介質的偏執,以及它們對他創作的影響。
手持寶麗來相機在鏡前自拍的Cyrus Mahboubian
界面影像:作為一個攝影專業的學生,你自然接觸過無數類型的相機,膠片的數碼的,為什麼最終會選擇寶麗來?
CM(Cyrus Mahboubian) : 自從2006年買了第一部寶麗來相機以來,我就愛上了寶麗來攝影,當時我還是一名大學生。那時,我的大多數同齡人都已經轉向數位相機,但我在電子屏幕上看到觀看照片時,從未感到有創作靈感。今天,我們在屏幕上觀看所有的東西,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圖片是用智慧型手機和數位相機拍攝的,但我們很少列印出來。所以當我第一次開始使用寶麗來的時候,它給我帶來了一種深刻的愉悅——這是我在攝影中所不曾遇到的。
到現在我都記得我用寶麗來拍攝的第一張照片:那是在薩默塞特郡寒冷的一天,有很大的霧,我給一個廢棄的穀倉拍了一張照片。相紙從相機裡被吐出,我慢慢地看著影像顯現出來。幾分鐘後,我手裡拿著剛拍的照片。那個過程是不可思議的,我仍然會感受到那種刺激,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對那個過程的興趣。
寶麗來攝影作品本質上是獨一無二的物體。沒有底片,所以不能複製。此外,你也不能編輯寶麗來照片。與數位相機不同的是,每盒膠捲的曝光量是有限的,這鼓勵我更慢地、更深思熟慮地拍攝照片,這也是我喜歡的——以一種緩慢的、有重點的方式拍攝照片,可以讓你逃離當今快節奏的生活。久而久之,它甚至變成了一種冥想。
界面影像:你說到寶麗來影像顯現的過程,很多攝影師喜歡膠片或相紙,都是被化學成像的魅力所吸引,這和你提到的「刺激」相關嗎?
CM:我完全同意,通過那樣的化學過程看到圖像出現時,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重要的是,使用寶麗來相機拍攝,你當時的經歷和手中的影像是沒有區別、沒有距離的。用膠片機拍攝,照片可能要在幾周或幾個月後衝印出來,數位相機不用說,是沒有實體影像的。所以當寶麗來照片在那個場景與你同在,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甚至有些傷感的。
界面影像:你現在用什麼型號的寶麗來相機和相紙?據說你所使用的相紙已經停產,這對你的拍攝方式有影響嗎?從作品來看,使用黑白相紙的初衷是什麼?
CM:在過去的五年裡,我一直在使用「撕拉片」——寶麗來(Polaroid)在上世紀60年代發明的一種相紙,你把它拆開,得到的是一個矩形圖像,而不是正方形。它是通過撕拉這個動作將感光面和相紙結合一體的,與一般膠片的光印不太一樣。
這種相紙後來也由富士膠片公司生產。遺憾的是,它們現在已經停產了。雖然我之後也會去找它們的替代品,但它的稀缺意味著我需要非常有選擇性地使用它。我相信這也教會了我成為一個更好、更有思想的攝影師。
之所以喜歡黑白相紙,是因為我認為那樣的方式會讓圖像的感覺更純粹,你只看到它的本質。大約五年前,我突然開始覺得色彩是不必要的,是對畫面本質的一種幹擾。
我有很多相機,但主要使用20世紀60年代的寶麗來land camera 。我有兩臺——一臺是360型的,一臺是450型的。它們非常相似,所以我把一臺放在倫敦,另一臺放在我鄉下的工作室裡。這是一種漂亮的相機,非常容易攜帶,因為它很輕,側面是風琴狀,所以可以摺疊成一個更小的尺寸。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喜歡在戶外拍攝,沉浸在大自然中,通常我會帶著相機走幾個小時。
界面影像:說到自然,你許多照片好像都是通過對自然景觀的洞察而創作的。是什麼吸引你去自然中拍攝的呢?
CM:我十多年前就開始攝影了,我的作品發展與高速網際網路的出現幾乎是同步的。科技對我們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大,比如智慧型手機帶來的不斷連接,這是我深刻思考的問題。多年來的某個時候,我發現在安靜、遙遠的地方散步和攝影是一件非常令人滿足的事情,可以讓我逃離大城市緊張的生活。遠離城市讓我有更多的時間獨處,這對我的創作來說可能是最重要的。也讓我有時間去閱讀,反思和拓展我的想法。
界面影像:這樣的話,你會對社交媒體或者手機濾鏡APP之類的感到厭煩嗎?
CM:並沒有。我是喜歡社交媒體的,因為它把我們和世界各地的人聯繫在一起。比如Instagram,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工具,可以讓我分享作品給我的觀眾們,並能夠促進我的展覽和其他活動。實際上正是因為社交媒體和那些APP,現在的年輕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喜歡拍照;他們可能只是為了在Instagram上活躍起來,就對攝影藝術產生了興趣,所以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界面影像:當你使用寶麗來相機創作時,它的特性會對你的創作過程有什麼限制嗎?換句話說,你是否會去適應它來達到你的藝術目標?或者說正是它的特性塑造了你的風格?
CM:大多數的寶麗來相機並不複雜,通常只有很少的設置,所以我會花更多的時間在面前的主題上。我花時間觀察主題,思考光線和構圖。因此,也會以一種更純粹的方式體驗那一刻。所以它的某些局限性可能恰好與我的想法達成一致。
我認在我使用寶麗來的五年裡,作為一個藝術家,確實有了很大的進步。它讓我一步步改進了我的工作,比如相紙的質地非常好:它是為專業使用而開發的,有著非常細膩的紋理和突出的色調。我特別喜歡這種相紙的質感和美學,它們也成為了我所塑造風格的一部分。在這五年裡,攝影對我來說變得比之前容易一些了。我發現了真正感興趣的主題,也開始能夠成功地捕捉到我在腦海中看到的東西,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受寶麗來這種形式的影響。
Cyrus Mahboubian部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