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讀之終覺淺,今知此詩要細品。
初識名篇《江雪》源自少年,不識柳宗元,不解柳子意,更不懂他的遺世孤獨,只識一漁舟一老翁一幅江雪山水畫,如此未免太過淺顯。正如,年少不知詩中意,讀懂已是不惑年。
《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的畫面呈現非常的直觀,和少時腦海裡的畫面並無二致:所有的山上,飛鳥的身影都已經絕跡了;所有的道路上,都不見行人的足跡了。在江面的孤舟上,一位披戴著蓑笠的老翁,正獨自在大雪覆蓋的江面上垂釣。
都說,每一首詩的背後幾乎都有一個孤獨的詩人,每一個詩人幾乎都有一個孤獨的故事。或懷才不遇,或仕途不順,或壯志難酬。大家認同嗎?
於是乎,詩人們開始寄情山山水水,回歸世外桃源,滌蕩汙濁,追覓寧靜,找尋一方靜土或樂土安置無處安放的心靈與孤獨,一如我們的柳宗元。
脫離柳宗元的時代背景以及他的官場理想來談他的詩,就象失了靈魂特徵的生命個體,永遠無法觸碰到心靈固守的本身,也探尋不到詩的本來面目。
柳宗元生在官宦世家、書香門第。那時,安史之亂已平定20多年,但唐朝的情況仍不容樂觀,政治腐敗、藩鎮割據等社會矛盾逐漸顯露,大唐太平盛世的景況已不再。
同眾多的天才詩人一樣,柳宗元也是年少得志、名聲大噪,20歲便進士及第,柳宗元逐漸步入官場,參與到官場中來。
可以說,柳宗元參與到政事前的人生是相當順遂的,完全是一手好牌。父家母家都世代為官,家庭文化氣息濃厚,父親積極用世、剛正不阿,母親溫柔賢淑、教子有方。
這樣的家庭薰陶下的天才,必是早慧非凡、三觀極正,這無疑為柳子以後人生羈途中的超然待世、積極樂觀奠定了基礎。
經過10多年的官場歷練,柳宗元深刻認識到了社會黑暗及藩鎮割據的弊端,為實現報負,為百姓謀福祉,他參與了王叔文、王伾等的"永貞革新"。
正所謂,所有的開始都擁有美好的力量。"永貞革新"不到半年便失敗了,兩位王姓主要人員病死或賜死,其他8位都被貶為各州司馬,這就是"二王八司馬"事件。
柳宗元便是其中的一位,被貶至湖南任永州司馬,這一貶就是10年,成為了他人生的重大轉折點。
雖然革新失敗,柳宗元在32歲(805年)被貶至永州,但他並沒有就此頹廢下去,著書立說,忙乎所以,其風骨與蘇東坡頗為一致,讓人心生敬佩。柳宗元一生詩文600多篇,其中317篇創作於永州。到永州的第二年,他便作了《江雪》。
回到《江雪》的意境,畫面感非常強:
在下著大雪的江面上,一葉小舟,一個老翁,獨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釣。乍一看,就是一幅靜謐的充滿詩意的山水畫。然而,再細讀之,再細感之,詩的意境又深沉起來。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是怎樣一個廣袤無垠的大背景?白雪皚皚,冰天雪地,千巒疊嶂,卻沒有一隻鳥兒的身影;萬道四處,卻沒有一個人兒的足跡。
這真有點《紅樓夢》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感。這無鳥無人、幽寂奇冷之曠境,分明就是沒有一絲活的生靈,沒有一點菸火之氣。
試想,這樣奇冷惡劣的天氣環境,所有生物哪能經受得了呢?鳥兒早該向南而飛,人兒早該閉門圍爐,哪還能出來遭受這般寒冷呢?
柳宗元的山水詩的顯著特點是幽僻,絕對寂靜,絕對沉默,萬籟俱寂。這兩句的誇張與靜態描寫淋漓盡致,深入讀者的骨髓。
貶謫期艱苦的生活環境,以及日益受損的健康,任柳宗元再怎麼樂觀向上,也會抑鬱苦悶,因此他轉向山水,借山水抒發內心的不滿及幽悶,他的悲情詩大多作於此時。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子的《江雪》圖,除了大背景,還有小焦點,鏡頭馬上回到江心老翁垂釣。前兩句分明是萬物寂靜、天寒地凍,後兩句來了不怕冷凍的垂釣老翁。
這裡,我們不禁疑惑了:釣魚不都是「宜釣晴天不釣冷」嗎?這樣惡劣的隆冬天氣能釣到什麼呢?柳子到底是釣魚還是雪?其實都不是,柳宗元在渺無人煙的江面上釣的不是魚,也不是雪,而是孤獨。
我們來看《江雪》的四句詩之首字,不難看出它是"千萬孤獨"的藏頭詩,也不知是柳子有意為之還是純屬偶然,讓人越讀越清冷,越讀越孤寂。陳子昂的孤獨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缺乏稀世知音的孤獨。
柳子的孤獨在於理想抱負不得施展;他的孤獨在於志同道合的良師益友天各一方;他的孤獨在於一腔報國熱情被澆滅。於是只好江心孤獨垂釣,釣上來的是雪,釣不上來的是政治理想的熱情。
雖則縱情山水,江心垂釣,其實他的內心仍然充滿憤悶與不平。他本是一個熱烈奔放、不甘寂寞的人,長期的謫居閒適,真的不適合他,現實生活的孤獨鬥爭與遠大的政治理想讓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因此他的詩中難免深沉難抑。
事實上,雖然天寒地凍,詩人垂釣的決心並沒有被撼動,他的政治理想仍然根植於內心,他對朝堂的嚮往仍然無法動搖。獨釣寒江雪只是柳子心靈釋放的出口,是對現實社會的無聲抵抗。
古往今來,人之不如意常十之八九,無法釋懷,醉心於追名逐利,只會徒勞無功,不妨給心靈做一次原始的洗滌,讓心靈去旅行,或放情山水,或回歸田園,都只為讓內心徹底的透澈。
怎麼來看,柳宗元的超然淡泊始終不及田園鼻祖陶淵明的來得灑脫恣意。陶淵明的灑脫是徹底的歸隱,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悽美,落英繽紛」;是官與野的徹底分割。
也不及王維的自然與恬淡,柳子比王維更多了點點悲情。如王維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一樣的山水,一樣的孤孤寂,王維則更為輕鬆。
在競爭更為激烈的今天,緊張感和孤獨感始終吞噬著我們的內心,我們更應在忙與閒的夾縫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與所在。
記得有位哲學家說過:世界上最強的人,也就是最孤獨的人。只有偉大的人,才能在孤獨寂寞中完成他的使命。
每個有理想、有信仰、有抱負的人都會在孤獨中尋找自身存在的價值。走進孤獨,才能在藹然迷失中找回自我,才能擁有更多的個人空間和思考境地。
一如政治失意、獨釣寒江雪的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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