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去年新錄製的巴赫的鴻篇巨著《哥德堡變奏曲》得到了廣泛的關注,這一曲目也已經成為郎朗的保留曲目開始在音樂會上現場呈現。12月9日郎朗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音樂會,開始售票兩分鐘便被一搶而光,這足以顯示出郎朗巨大的影響力和商業價值,當然,還有觀眾在疫情尚未散去之時對古典音樂演出的渴望。
好久不見郎朗的現場音樂會。在此期間,也不時會有朋友和我說,經過了手指病痛之後的郎朗有了不小的變化,在音樂理解上成熟了很多;又加之此次演出的曲目,無論是在演奏技巧還是在詮釋音樂方面可謂是擺在任何鋼琴家面前的一座「高山」,通過炫技而獲得其明星地位的郎朗開闢了這一曲目,這一演出自然也引起了我的興趣。
開場並不是《哥德堡變奏曲》,這讓坐在我前排的帶著樂譜來學習的小朋友疑惑了半天。原來是好心的郎朗為了等待遲到的觀眾,先演奏了一首舒曼的《花紋》。然而,這首作品的演奏讓我聽到的還是之前的郎朗——那個只關注如何用音樂表現自己的郎朗。
世界上有一類作曲家,任何其他作曲家的音樂語彙只要經過ta的借用,便會立即打上ta個人風格的印記,比如即將迎來250歲生日的貝多芬;世界上也有一類演奏家,任何一位作曲家的作品,無論創作於什麼時代、具有什麼風格,只要一經ta的演奏,便會抹平幾乎全部作曲家的個性化風格,而具有了這類演奏家的風格,比如郎朗。
毫無疑問,郎朗具有了超越絕大部分職業鋼琴家的職業素養,舞臺的呈現可以精準到完全再現臺下練習時的一切音樂上的設計,可以將現代鋼琴可能出現的各種音色運用到極致。面對《哥德堡變奏曲》這一巨作,郎朗也可以說駕輕就熟,可以通過他那精準的控制力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音樂的色彩。這種對於音樂聲音的想像力也的確令人讚嘆;在這方面,他完全可以與其前輩大師霍洛維茨比肩。正如他在自己的唱片介紹中所寫的「主要主題出現很多次,必須要用不同的形、色和特點來演奏」。一方面,郎朗的演奏誇大了這種對於「形、色」的處理;另一方面,他也因這一理念的束縛而止步於此。
誇大「形、色」的處理使其演奏中的表現力過於豐富,音樂原本自然的流動被這些誇張的詮釋手法所破壞。這在其暖場演奏的《花紋》中便已充分體現——第一個插部主題如此緩慢,第二個插部主題則被染上了爵士風格。《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也未倖免,特別是低聲部的線條,原本可以被塑造的非常清晰,但卻為了追求音色的變化,而在第6小節突然「暗淡」,打斷了應有的進行感。甚至對於帶有反覆的演奏,一般所採用的第一遍較為「規矩」,第二遍進行裝飾的規則也被其打破,主題的呈示便已經被植入了很多裝飾。保持應有的輪廓和線條以及音樂自然的流動只會增強音樂的表現力,否則,巴赫為什麼會用記號標記出裝飾音,而用音符標記出主要的主題呢?
再者,音樂的演奏是否只有用不同的「形、色和特點來演奏」?音樂演奏的本質是什麼?演奏家在呈現了作品聲音的同時,還應該邀請聽眾們聽到什麼樣的「弦外之音」?郎朗對其最為擅長的浪漫主義曲目處理時有很多節奏、速度、音色和結構上的自由,這可能也部分適合於《哥德堡變奏曲》,但郎朗似乎更應該考慮的是對一部作品所應具有的品味以及如何把握自由的邊界。
如果音樂的詮釋以追求「形、色」為目的,那演奏貝多芬的《c小調變奏曲》、孟德爾頌的《莊嚴變奏曲》與演奏《哥德堡變奏曲》又有何區別?非得《哥德堡》嗎?
攝影:葉辰亮
作者:鄒彥(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姜方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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