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伯山(安徽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安徽大學研究基地研究員)
民間文書檔案既是國學資料的內在補充,也是國學研究的重要方面。近幾十年來,它已越來越多地被發現,舉凡徽州文書、清水江文書、太行山文書、石倉文書等。當我們因大量的新發現而歡欣鼓舞時,一個嚴肅的基本問題愈發需要我們正視:如何正確把握民間文書檔案的基本屬性與特點?
黃山學院編《中國徽州文書(民國編)》第一卷資料圖片
一
大凡文書都是有目的性的和有意識而形成的,都會包含一定的信息內容。但文書的產生是一回事,而能否構成檔案還是另外一回事。中國人雖然有「敬惜紙墨」的傳統,但並非歷史上所有有文字信息內容的東西都會留存下來。我們今天所說的歷史文書的概念是:歷史上形成的屬於某個「主人」擁有的文字信息載體,在經過了選擇後得以保留,之後不斷累積,構成了檔案。產生了文書未必能成為檔案,而成了檔案的文書則一定是真實產生了且得到保存的文書。文書的形成是有目的性的,而能夠成為檔案則更在於選擇與留存的目的性。歷史上能夠產生文書的因素很多,形成文書的數量也甚巨,但能夠留存下來以構成檔案的還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民間文書尤其如此。其中,主體的「選擇」是民間文書檔案得以成立的重要因素,大凡在今天已經構成檔案的文書都是經過了「選擇」的邏輯節點及踐行行為後保留下來的。這是中國人的一個傳統,也是中國民間老百姓對待自己歷史的一種態度。
那麼,民間文書檔案留存的原則是什麼?中國的老百姓是很務實的,當人們考慮某份文書是否要留下來、予以保存的時候,最為務實和直通人性的評估原則,也是最符合人們慣常思維方式的原則是,看這東西是否有用。「有用的留下,沒用的扔掉」,這個極其簡樸的道理也就是民間文書檔案得以形成的真理,其實質是內在契合了14世紀英國邏輯學家奧卡姆的威廉修士提出的「奧卡姆剃刀」定理,即「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在具體判定什麼是「有用」的問題上,至少要有三個維度予以支撐,由此也構成了文書選擇的三個標準:其一是功利上的有用,亦即最基本的「有用」。拿財產轉移的買賣、典當文書來說,其實它們就是證券性財產,每一份都是物質經濟利益之所在,最初目的就是「今欲有憑,立此文契存照」。它們是不能丟失的,且一定要保管好,否則就是「口說無憑」,若涉及了糾紛、打起了官司,難有勝算。其他如合同、合約、鬮書、遺囑、繼書、借約、稅票等,都與切身利益有關,都是十分「有用」的,因此都要留存好。在已發現的民間檔案文書中,也正是此類文書遺存最多。其二是記憶上的有用,如日記、備忘、便記、類抄等,它們間接地是「功利性有用」的延續和補充。其三是情感上的有用,多是曾經有用的東西,留作了紀念。
由此可見,民間文書檔案在形成上,主體性是存在的,在文書產生、選擇、保存的各個環節,主體的目的性都很強。其根據是在於中國人的主體意識,在於主體對自我意識行為的務實追求與持續把握。正是因為這種主體意識與行為的普遍,所以中國鄉村民間會產生大量的民間文書檔案。
二
遵循有用性原則所留存下來的文書大都是原始的憑據、字據與記錄,它們都與或曾經與文書主人的生產、生活、社會交往、情感世界等緊密相關,同屬一個主體,彼此之間也相互關聯,由之構成了一個連續性的整體,體現出一種內在的歸屬性。對這種歸屬性,筆者受清代「歸戶清冊」的啟發,稱之為「歸戶性」。
「歸戶性」就是民間文書檔案的基本屬性。大凡是作為民間文書檔案的東西,它原本都是歸戶的,民間文書檔案能夠形成在於歸戶性,得以保存在於歸戶性,直至被發現的最初也還是能夠保持它原本的歸戶性,這是由民間文書檔案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歸戶性」的喪失只會出現在文書檔案脫離了原本主體「戶主」之後的一些環節之中,皆是「由他」而導致,而能夠導致歸戶文書之歸戶性喪失的「由他」行為通常也就是一些未必妥當的行為,也是我們要努力避免和需要作出深刻反思的行為,這些行為的結果讓民間文書檔案失去了原本的主體性,由「自在」變成了「外在」。
凡是出自同一主體的歸戶文書,至少具有以下四個特點:
其一,在歸屬上,具有絕對的同屬性,其屬稱概念,筆者取名詞「戶」。「戶」的概念可以具有廣義寬泛性,大凡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一個群體、一個組織、一個區域等,都可以稱為「戶」。所謂出自同一主體的文書也就是指出自同一戶的文書,這些文書不僅屬於該戶且為該戶所擁有。「屬於」的東西未必「擁有」,「擁有」的東西也未必「屬於」,但構成了檔案的文書則一定是「屬於」與「擁有」兩者皆備,對此,我們稱之為「歸戶文書」。
其二,在數量上,份數大於1。歸戶的文書數量總是比較多的,少的幾份十幾份,多則成千上萬份。據筆者長期的考察與調研,除了屬於祠堂的宗族文書等外,民間一般支裔家庭所擁有的檔案文書數量,以每戶20份至500份之間的為多。
其三,在年份上,具有一定的時間跨度。檔案是累積而成的,而累積是需要時間的。在構成了檔案的文書中,年份最早和最晚的文書之間有時間差,這就是這戶文書的時間跨度。它們有的是靠一代人的累積,從而時間跨度為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更多的是靠數代人的累積,從而時間跨度為百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在2011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徽州文書》第四輯第1至3冊裡,收入了一戶《祁門三四都汪家坦黃氏文書》,共有930份,最早的是《明洪武十五年三月黃卯受、黃得金等立合文約抄白》,最晚的是《公元1993年3月13日生效甲方汪愛珍、乙方謝遠訂立租木板房約》,時間跨度達到了611年。
其四,在總體特徵上,具有內在的整體性。構成了民間檔案的文書都是「戶主」有意識留存下來的,因此它們相對於「戶主」來說,至少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價值和意義,所以這些文書之間也就不是彼此外在、結構鬆散、毫無關係的。歸戶的文書實際上是一個整體,其所包括的文書在空間上相互關聯,在時間上連續相承;整體與部分之間不可分割,部分與部分之間也不可任意分離。
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家」為基本單位的,發而成族,聚而為村,鄰而為鄉。它們之間儘管是相互關聯的,但對每一級層次的存在來說,卻還是自我相對獨立的,有自己的主體性,與外相別,於內自洽。這實際也就是民間文書檔案之所以具有歸戶性的內在根據。
筆者從1988年起就開始在徽州民間收集搶救徽州文書,最初是受了哲學上的「整體性」觀念影響,體察到對出自一家的文書應該保持它原有的整體性而不可輕易肢解;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萌發「歸戶性」概念;1998年,在「98國際徽學學術研討會」上,第一次嘗試用「歸戶性」方法對一戶文書進行了整理與研究;2000年8月,在安徽大學舉辦的國際徽學研討會上,正式提出了關於徽州文書的「歸戶性」概念;之後的研究發現,「歸戶性」不僅針對徽州文書成立,針對清水江文書、太行山文書等也都成立。它實際上具有普適性,應該內在地拓展到所有民間文書檔案領域。
三
構建「歸戶性」理論不僅是要回答關於民間文書檔案的性質問題,更在於它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加以挖掘可以有益於國學研究的深度發展。
其一,「歸戶整理法」成為民間文書檔案的新整理法。
學術界過去對民間文書檔案的整理習慣於採取「分類整理法」,如199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整理出版的《徽州千年契約文書》40卷、1995年和2014年張傳璽整理出版的《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和《中國歷代契約會粹編》、2010年7月黃山學院整理出版的《中國徽州文書(民國編)》10卷等。這種方法最初應該是來源於西方,具體的操作是將對象予以肢解,然後進行分門別類。這種方法能夠為人們開展細緻問題的研究提供幫助,但致命的缺點是往往會破壞與或缺乏對象原本的整體性。中國人的思維與認知導向重在把握事物的整體性。既然民間文書檔案原本就是整體歸戶的,我們就應該充分尊重與把握這種整體性與歸戶性,對歸戶的文書要進行歸戶的整理。「分類」總是主觀性的「我」對客觀對象進行劃分,儘管所制定的標準是努力地客觀和涵蓋面廣,但主觀性總是存在,客觀性總難把握,分類後的「其他」總擺脫不了,並且操作過程中的工作難度總是很大。「歸戶整理法」則會使文書的整理突然變得很簡明:以「戶」為單位,對歸為一戶的文書按照各文書所產生的時間排序,進行整理。如此,是更加客觀、具體地展現了文書產生、留存與發現的實態,更符合中國人的思維與認知習慣。筆者從2002年開始就以「歸戶整理法」整理徽州文書,目前已整理出版《徽州文書》六輯共60卷。
其二,「歸戶性研究」成了一種新的研究模式。
「分類研究法」最初源自西方的研究方法,學術界過去利用文書開展研究也是習慣於進行分類研究。這當然很重要,由此也湧現了一大批成果。但有了歸戶的文書及「歸戶性理論」後,我們可以充分利用同屬一戶的所有文書而展開同一主體的整體系統研究。通常情況下,一戶的文書也就是一個家庭或家族在一定時間跨度內自我變遷發展的歷史記錄,這些記錄是共時性和歷時性並存的,彼此之間也內在關聯,由之我們就可以對這一家庭或家族的發展變化情況,在共時性的空間上予以充分把握,在歷時性的時間上進行長時段的系統考察,以完整把握歷史的實態。以家庭析產分家情況研究為例。分類的研究一般只能做到對某一家庭的某一次分家情況進行各自的研究,而有了歸戶文書後,則可以對同一個家庭的歷代分家情況進行整體系統研究。如在《徽州文書》第一輯第二冊裡,收入了一戶《黟縣二都查村江氏文書》裡,共有184份,最早的是《清康熙二十年六月江應良立還議墨》,最晚的是《民國二十五年三月江汪氏等立加斷絕賣田契》,其中有6次析產分家文書的留存,即《清康熙四十六年三月江神賜等立議墨分單》及抄白、《清乾隆十六年正月江阿胡立遺囑》及抄白、《清嘉慶二年八月父觀九立遺囑鬮單》、《清嘉慶二十二年三月母江何氏復立遺囑分單》、《清鹹豐十一年六月父示慶立遺囑》、《清光緒十一年三月江慶和等立分關字》。6次析產分家的時間跨度為178年,它們的主體是統一的,彼此之間的關係更是連續的;在最後一次分家時已留有117份文書,它們又與每次分家析產情況有這樣那樣的關聯。對此,我們就可以進行綜合系統的歸戶研究,整體把握這同一家庭的歷代分家情況。這是十分有意義的,藉此可以長時段了解與把握中國鄉村民間家庭財產聚斂與析分的實態。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利用歸戶文書進行歸戶研究只會再拓展我們的研究空間,而絲毫不會影響到傳統的分類研究。因為有「戶」必定有「類」,而僅僅有「類」則未必有「戶」,由之也體現了歸戶文書的優越性。
其三,讓「主體性研究」變成了可能。
僅僅是歸類的文書,我們所能進行的研究一般還只是外在客體性的研究,有了歸戶文書後,則可以實現傳統文書研究的一次「哥白尼式」革命,使主體性研究變成了可能。拿文書中的買賣契約來說,在分類文書中,我們主要看到的是誰在「賣」東西,至於誰在「買」則被忽略;而在歸戶文書中,我們不僅可以清楚看到誰在「賣」東西,更能知道誰在「買」東西,後者的意義是深遠的。這裡,筆者不妨作一個關於「菜籃子」的比喻。某菜市場有很多菜在賣,這些菜有當地產的也有外地產的;買菜的人有當地人也有外地人;這些菜既可以賣給張三也可以賣給李四——這些都具有一定的外在客觀性和不確定性。某人拎了一個菜籃子來買菜,則他要買什麼菜、買多少菜都是有主觀意願的,買進菜籃子裡的菜也都是經過選擇的。至最後,我們只要看看某人菜籃子裡買了什麼菜,就可以對買菜人及其家庭情況進行大致判斷:是殷實之家還是貧寒之家,是家常買菜還是家裡有事而買菜,等等。分類文書,仿佛是指菜市場裡在賣的菜,而歸戶的文書則是指已經被某人買進了菜籃子裡的菜;了解菜籃子裡的菜,不僅可以知道誰賣了什麼菜,更可知道誰買了什麼菜,甚至可以探究某人買這些菜的目的。後者比前者具有更大的優越性,主體性得到體現。有一個例子可以生動體現歸戶文書的主體性研究魅力:某戶文書中還遺存有別人立的借約,這意味了什麼?答案只有一個:這些借約沒有被贖回,為什麼……——開展主體性研究或許是探究中國傳統社會與文化得以長期自我一貫延續發展奧秘的一把鑰匙!
狹義的「歸戶性理論」是關於民間文書檔案性質與特點的理論,所強調的是兩點,即文書檔案的主體性存在和整體性特徵,而這恰是具有極大普遍性的。「歸戶性理論」抑或具有廣義的性質,內秉有某種普適性,可以參照推廣運用於多個學科及領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近代徽州歸戶文書與報刊資料的整理與研究」[項目批准號:16JJD770002]系列成果之一)
《光明日報》( 2020年08月08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