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祭大會剛剛開過,常德人民剛剛為「9·1」特大搶劫案中的殉難者舉哀,因此我們到達常德時,淡淡的淚痕還沒有完全從城市的臉上擦去,車站賓館商店等公眾場合的人們一談起殉難者仍然是嘆息夾雜著悲憤。
「血,這麼厚!」現場目擊者紛紛向記者比劃著寸把厚的手勢。目擊者說,兇犯殺人前完全沒有通常的「預熱」,根本沒有丁點的躊躇,衝上去就直接把經警們的頭打爆,就像對著茄子對著冬瓜,就像木匠拿著氣釘槍對著三夾板下釘一樣……
然後他們端起衝鋒鎗對著目標猛射。槍聲,瞬間像炒豆一樣。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家庭在槍聲中破滅了,孩子瞬間沒了父親,妻子瞬間沒了丈夫,慈母瞬間沒了兒子。
死者生前也許平凡得像土地一樣,但是現在他們的生前身後事卻引起社會普遍關注。
正是中秋前夕,正是最容易驚動人們情感的時節。
我準備一家一家地走訪,但又有點後悔來得不是時候。
熊書記:五個殉職員工中,至少四個原本可以不上班,但是……
常德沉浸在哀痛中,也在戒備中。聽說被槍殺的五個死者都是常德農行江北支行的職工,記者便擬9月11日下午採訪江北支行有關領導,了解死者生前身後事。時為下午4點,記者一走進支行大門,便遇到比航空安全還要嚴厲的檢查。驗看證件之餘,包也被強令打開。
而且辦公室沒來由地拒絕接待。好說歹說沒用。
幸好支行的上級———常德市農行的領導同意採訪,並稱,有關情況他們掌握得更多。農行紀委書記熊志偉被授全權接受採訪。五個都是好同志啊!熊書記一開口眼睛就溼潤了。
五個殉難者中,實習出納王平工作最晚也死得「最冤」,他說,25歲的王平高中時就入了黨,今年7月由湖南大學國際商學院畢業後分配到常德農行江北支行,8月份剛報到,實習期一個月還不滿,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領到呢。
王平實習雖然不滿一個月,但是那認真勁是有目共睹的,那天的情況就是這樣,本來那事輪不上他,他要第二天才接班。但他說先熟悉熟悉情況,主動要求提前跟車,結果就這麼一上車就不回還,頭部中彈。
他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考研」。
33歲的經警肖衛東那天發高燒本應該病休,上午還在吊鹽水,一整天沒吃飯。為了換崗,頂班的同志已經著裝佩帶武器完畢,但是肖衛東卻說,好兄弟,你明天開始吧,今天讓我站好最後一班崗,誰知一語成讖。
他也是頭部中彈,救護群眾到場時,他口眼不閉,雙手還在悸動。
他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把8歲的女兒培養成畫家。
25歲的經警周軍也是中共黨員,那天根本就不是他的班,但本來應該當班的同事羅仕華妻子的外祖母恰巧去世,周軍看出他很想去奔喪,便主動替下了他,誰知竟成永訣———頭部中彈,子彈從右頜下射入,穿腦蓋而出。
他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愛人從山西調到常德來,解決夫妻分居問題。
32歲的王建國是常德鼎城區長嶺崗鄉人,家庭條件最困難,1985年參加工作後先後從事儲蓄、經營和保衛,他的站位是警戒車門,迎護「頭寸」(銀箱),那天也是從後面遭到突然襲擊,子彈貫穿了他的前額。
他生前最大的願望是有一間「不漏雨的屋子」和老婆不再務農。
29歲的李敬人緣最好,也是一個「老農行」,1989年就到農行工作,先後從事過儲蓄、儲蓄事後監督、微機操作、隨車出納等工作,自學大專程度。他生前最大願望就是做一個電腦專家,並向家人發誓:不拿下研究生不成家!
自今年6月開始,李敬已整整三個月沒休息過,原擬9月1日開始公休,但因發現人手短缺,便又主動上一天班,沒想到也踏上了這趟殉公之旅。
血案發生後,他就是最受關注的人物。因為無論我方還是疑兇,都知道他身上有兩把含金量極高的鑰匙,一把是金庫的鑰匙,一雌一雄,兩把合一才能開啟,李敬只持其一;一把就是「頭寸」鑰匙,能開啟運鈔車車門。
血案現場,他倒在運鈔車的車門旁,鑰匙還在鎖孔中晃悠,它從基部被扭斷了,但還粘連著四分之一的殘根。五人中惟獨他身中四彈,頭、心、肺、肝各中一彈,除了抗命不從外,我們實在看不出和他素昧平生的匪徒為什麼要這麼恨他。
因此現在外界議論最多的是,鑰匙到底是誰扭斷的?
那天他們的任務是收取11家分理處的「頭寸」(銀箱),當時的車內有整整十家分理處的銀箱,內有人民幣200多萬,北站分理處是他們最後的一站,接完這一家的頭寸,他們就可以下班了。
6:15左右,暮靄四合,槍響了,擔任警戒的王建國、肖衛東最先被歹徒「幹掉了」,司機周軍回頭一看,立即被歹徒擊中頭部。
北站分理處旁是市百貨站宿舍大門,現場一個不肯披露姓名的擺煙攤的老太說,那天她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年輕人被人用槍指著押到車門旁,「白衣人」最先不從,後來好像把鑰匙插進去了,又不知怎麼一來,槍響了,而且連響了四下。罪犯先向他頭部開一槍,見他倒地後,又對他肝部,胸部和肺部瞄準了一下一下一下開了三槍,很耐心,像打樁一樣。
這個「白衣人」後來證實就是李敬。鎖是很容易打開的,熊書記說,就像打開一扇普通的房門一樣,罪犯都是作過10餘件大案的慣犯,說罪犯不會開一把普通的鎖因而扭斷鑰匙是說不通的,因此我們分析,唯一的可能是,罪犯當時逼迫李敬開鎖(因罪犯辨不清鑰匙),原擬開鎖後槍殺他,但為了保護國家財產,李敬在最後關頭故意用大力把鑰匙扭斷,致使車門無法打開。罪犯憤恨至極,遂向李敬連開四槍。
中秋月圓人難圓留得人間長恨歌
五位職工殉難後,中國農業銀行常德分行對他們進行厚葬。
追悼會由常德分行行長金平主持,常德市領導、中國農業銀行領導、省農行領導以及中國人民銀行常德分行領導都參加了追悼會,追悼現場哀聲震天,發言者個個泣不成聲。
按常德風俗,死者享受當地最高的「三棺」待遇,即一紙槨、二木棺,最核心才是骨灰盒。
9月12日是中秋節,記者隨同常德農行的工會主席張剛一行對死難者家屬進行慰問。
此前,行領導已多次對家屬進行慰問,人們發現,平時對自己困難一聲不吭的經警王建國事實上貧困得讓人不忍卒睹。
他家在常德郊縣的山村,房屋低矮破敗,妻子無業,兒子4歲,一輩子務農的父母已六旬開外,早已喪失勞力。
三間破房,唯一值錢的居然是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全家的生活來源就是王建國每月1000餘元的工資。
4歲的兒子還不懂事,看到大人都悲悲切切,還真以為爸爸病了,直到那臺黑白電視上播出他爸爸「犧牲了」,才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回家了,於是4歲的孩子居然捏緊拳頭說,我長大了也要做警察!一定要為爸爸報仇!
王平在常德沒有家,我在常德也沒有機會遇到他前來奔喪的父母,但肖衛東的家就坐落在農行江北支行的大院內,走進門,水清灶冷地毫無過節氣氛,唯一有生氣的是他女兒房間牆上的一幅幅素描。中秋節悽涼得像寒食節一樣。他的妻子李菊梅一見到我們,淚水就像斷珠一樣簌簌而下———「今天是中秋,我就怕著這一天……」
原在市供銷車隊工作的李菊梅早就下崗了,想著今後的日子,眼淚從指縫裡汩汩而出。他生前最疼的是女兒,她說,8歲的女兒很有繪畫的天賦,他寧可勒緊自己的褲帶,也要為女兒購買繪畫材料。
說起那天肖衛東發高燒,李菊梅說他已感冒一星期了,熱度遲遲不退,那天本來已決定病休,臨時又決定去了,他很珍惜這份工作,沒想到一去不回。
我們懷著同樣沉重的心情,走進李敬的家。
李敬的家在常德市郊巖坪村,數日前,五千名鄉親曾在這裡排成壯觀的人牆,為他們的好兒子送行。
他沒有成家。老父老母悲慟欲絕,空曠的屋裡充溢著令人窒息的「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涼。
我沒有辦法完全聽懂李母那方言濃重的絮絮叨叨的哭訴,那是一個絕望的母親和亡兒的中秋對話,大意是天上那麼寒冷,地下那麼陰冷,兒啊,你準備好了嗎,媽給你納好的布鞋可別忘了穿上……
鄉親把我們圍得嚴嚴實實,述說著李敬的生前事。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這麼多年來鄉親們委託他辦的儲蓄,沒有一分一釐的差池。
李敬的屋內別無長物,生前最大的愛好就是電腦。電腦是兩年前買的,當時花了八千元。滑鼠上的點擊痕跡說明主人一有空就坐在這裡操作。
他平時關注著什麼?「武功」修到什麼程度?我們畢竟不敢貿然打開他的內存,它也許將永遠停格在主人的「9·1」狀態……
李敬孝母,平時所有的收入都交給母親,遇難時身邊只有80元錢。李敬與同事們的感情極深,幾乎所有的同事都看到,那天他的靈車經過江北支行時,大家向他揮告別,細雨濛濛中,支行的牌額突然掉下……
自古艱難惟一死,只因未到緣了時。和李敬相比,經警周軍的牽掛似乎還應該多些。
走進他的家,發覺他的家也許是五個殉難者中最溫馨的,但他卻無法帶走這份溫馨。
妻子肖海霞(原籍常德安鄉縣)遠在山西省農業銀行工作,兩人是武漢農業銀行管理幹部大學的同學,兒子周沛帆才四個月,在常德出生,肖海霞目前還處於產假期間,20天以前剛回山西介休縣娘家休息。
她最初聽到的消息是姥姥病了,後來又是什麼周軍病了,於是立即趕回常德,她說,路上她就有不祥的預感,但又不願細想。
這幾天真不知怎麼過來的,她說,如果沒有兒子的話,她願意陪他一起走……他們倆去年底剛結婚,新居的華麗愈益襯託悲劇的殘酷。
嶽母反覆說,周軍這孩子和氣、大氣、誠實、有責任心,有義氣,愛打籃球,歌唱得可好了。孩子在山西,他每天都要打幾個電話向孩子問好。
解決夫妻倆分居的問題去年已提上議事日程。
原先這裡已辦妥肖海霞調回常德工作的手續,此次回山西也是辦理調動手續,她說,事兒都辦得差不多了,現在是誰讓他倆碧落黃泉永遠分居?是誰?!……
記者離開時獲悉常德市氣象預報中心9月12日天氣預報:陰。今晚無法觀賞中秋月。(轉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