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苦禪大師時,已不再年輕的李燕眼中閃著微微光芒,那是對父輩在藝術領域與生活情感上的追思與感念。筆墨文化伴隨李苦禪大師的一生,成為其不懈追求的藝術境界。而苦禪先生作為齊白石老先生第一名入室弟子,也是齊老平生最得意而屢加揄揚的高足。這樣一位父親,無疑使李燕在書畫藝術上得到較早的家學薰陶。而今,懷故人、抒藝理,通過對往事點滴的追記,在緬懷同時,更是當今書畫藝術傳承的典範。
藝術鏡報(以下簡稱鏡):李燕老師,您作為苦禪大師之子,對於父親的藝術風格是如何評述的呢?
李燕(以下簡稱李):對家父最客觀,最經受得時間考驗的評述,是他的恩師齊白石對他的評價。因為古今最大的智慧表現之一是能識別人才,預言人才。1926年齊翁命27歲大弟子李苦禪畫一幅《祭物圖》用以焚化邀祭其母,李苦禪立即畫了一口宰好的豬和一隻宰好的鴨,齊翁見了,不僅捨不得燒掉,反而保存下來,並在畫上題字道:「龍行風飛,生動至極,得入畫家筆底,必成死物。
今令苦禪畫此,翻從死中生活動,非知筆知墨者不能知此。」意為很多畫家把活物畫成死物,而李苦禪都把死物畫活了。至1928年,齊翁又題字評道:「苦禪仁弟畫筆及思想將起餘輩,尚不倒戈,其人品之高即可知矣。」齊白石宗師從他這位29歲的弟子之人格與藝術表現中作此預言,認為李苦禪的藝術和思想必將啟示這一代畫家,而且到老(成就大事業)也不會忘本而背叛良知,到那時候,大家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麼高的人品了!
1950年,齊翁又在51歲的老弟子李苦禪之作上題道:「雪個先生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直將李苦禪與清初寫意大師八大山人相比高下,而後一句則是白石宗師一貫自謙之詞了。所以早在1948年《益世報》上就刊文評價道:「李苦禪之作品,極為徐悲鴻大師推崇,是東方藝壇之傑出人才。苦禪之畫酷似其人,勁拔淋漓,大江南北,多以今日八大山人目之。章法多獨出心裁。」
1980年著名劇作家曹禺評價李苦禪:「苦禪老人的一生……他仿佛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的畫……渴望祖國無量的前程……『人生短促,藝術長存』,我知道這並不是說任何藝術,而是人民所肯定的藝術。」齊門弟子許麟廬先生明確表示:「這『李苦禪畫派』,是當知無愧的」黃胄先生則在電視鏡頭前含淚言道:「李苦禪老先生,我覺得現在還活在我們心裡,在美術界也是難得的,少有的這麼一個人物,是一代宗師。」
鏡:對於苦禪大師的藝術之路,您一定有所感懷,這都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李:先父一生的藝術之路也是他的人生之路,是同近代祖國和廣大人民的命運休戚與共的人生徵途。他歷盡種種磨難而剛毅不屈,恰恰鑄就了他崇高的人格和歷久彌新的藝術。誠如他自己所言,「人生與藝術,皆追求真美善三個字」,他說到了,也做到了。
鏡:您自小受教於父親,在藝術領域和做人品格方面領悟到了什麼?
李:苦禪老人對這兩方面是統一言行的。他說「必先有人格方有畫格,人無品格行之不遠,畫無品格下筆無方。人格,愛國第一。」父親常教學生說:「秦檜的字寫得不錯,但老百姓見則焚之,視漢奸之字為不祥之物。而對民族英雄嶽武穆將軍之字,則寶之有加,無限崇敬。中國人向來最重人品,其次才是藝品。」他多次引證孔夫子教導「志於道,踞於德,依於仁,遊於藝。」他認為真美善三字不可分,「心中無真誠,遑言美?心中無真美,便作不出真美的藝術。只有真美的藝術才可超出藝術本身,成教化助人倫,美育人心,即是善。」
鏡:在「文革」這一特殊歷史環境中父親遭到了迫害,那當時您與父親是如何進行藝術溝通?
李:「文革」十年浩劫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但願如此)的文明劫難。誠如屈原所說:「陰陽移位,時不當兮」,真美善和假惡醜完全顛倒過來了。當時被政治野心家蠱惑的「造反派」威逼父親認「罪」,父親在當年抗日歲月在鬼子酷刑之下都不招認「通八路」的品格又重現了!他寧遭毒打關押,寧挺七旬老身,絕不寫「認罪書」之類,絕不開列「社會交往關係名單」。為了讓他老人家少受眼前皮肉之苦,我秘密仿他的筆體,寫那種戴大帽子而無實質的「檢查交代」之類,日久事發,也把我這個23歲的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生關進了牛棚,和吳作人、李可染、劉開渠等「反動學術權威」同棚被難(所以日後吳作人院長稱我為「棚友」),但不準我同父親同棚。當時我與父親只能有心靈和夢魂的溝通,憑著對祖國歷史文化的一貫信念,堅信「否及泰來」的《易經》之理,終於盼來了國家撥亂反正的光明!
鏡:您不囿於父親的繪畫思想而成就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當初是怎樣轉換這一過程的?
李:父親早就說過,歷史上凡是父子藝術家,如果子輩囿於父輩則被稱為「大小李將軍」(唐李道昭、李思訓父子)「大小米」(宋米芾、米友仁父子)。而子輩有獨到風貌則被並稱為「二王」(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三蘇」(宋蘇詢與蘇軾、蘇輒父子),他再三強調恩師齊白石之教:「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要學習老師之心,勿只學老師之手。」齊翁早年贊李苦禪「人也學吾手,英也(李苦禪名李英)奪我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若不享大名,世間是無鬼神矣!」所以我多讀前人典笈,力避門戶之見,多觀察體驗生活,苦下基本功,多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自然就產生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貌。
鏡:您多年來在自己藝術之路上摸索到的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概括來講就是「敏、勤、謙」三個字。對人文大環境要保持敏捷的感應才能時刻明確自己徵途的坐標位置,才能不盲動,不浪費時間生命,做利於千秋文化的事,事再小也是有價值的。方向正確之後不勤不堅持勤是無效果的,《論語》開篇就講「學而時習之」,即學到的有益知識要時常實踐之,「習」當作「實踐」解,要習而複習之。「謙」是《易經》中的一個「地下有山」之卦象,其義在,即使古之群山在下,也要如同平地一般,「以平常心,做平常事,作平常人」是我的格言之一。總之「謙受益,滿招損」不是天天都表現在名人們中間嗎?我非名人,更須尊謙謙之道。
鏡:您對於今後自己及我國書畫藝術有何展望?
李:我們中國的書畫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獨立於世的偉大文明,今後仍會如此。對此,我一向有堅定的信念。
目前書畫界有「真美善」就必有「假惡醜」,此「一陰一陽之謂道」(《易經》)使然。中國書畫藝術與大中華文化核心理念一樣,是「以人為本」的。孟子說「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對當代醜惡的偽「藝術」無羞恥之心,無是非之分,必會侵擾真美善,那種東西不論打著什麼「超前」「突破」「西方現代」之類的牌子也不屬於人類行為,而是屬於「類人行為」——非人也!例如,競有把畫尿池子之作推上「優秀作品」之事,早遭到了兩千多年前屈原的超前怒斥「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對腥臊東西都愛上了,芳香怎能接近?我們反其道而遠之,越遠離這些「類人行為」的假惡醜,我中國書畫藝術就越能堅守真美善,且能發揚光大之。「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文/賈婷婷)
李苦禪(1899年1月11日—1983年6月11日),原名英傑,改名英,字超三、勵公,山東高唐人,現代書畫家、美術教育家,中國近現代大寫意花鳥畫宗師。
李燕 1943年生於北京。畫家。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齊白石藝術研究會副會長,李苦禪紀念館、藝術館副館長,中央文史館館員,九三學社中央書畫院副院長,中國周易學會副會長。藝術大師李苦禪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