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還有一點兒事,是關於兩棵樹。
我愛去我的小姑家。二姑早早謝世,連父親、大伯都很少說起過她是怎樣謝世的。大姑愛燒香,堅信神、鬼、人都在一個時間和空間,我每每去她家,總是讓我一塊兒和她跪下朝鬼神拜叩和燃香,常常跪得我膝蓋痛,神也沒有賜我好飯和衣服,於是不信神,也就不愛去。
三姑家住在伏牛山峰的半山腰,我們稱那山峰為九皋山。九皋山路立陡,景物枯薄,且三姑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的。相比還是小姑家裡好,雖然遠,一路有景色,家裡糧食多,去了可以吃撈麵、花饃和炒大豆,還可以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們放牛、割草玩。在我最為重要的,那個叫劉澗峪(單著三個字就知村莊的山水了)的村落,雖然只有十餘戶人家,可卻一村都是樹,且在村中央,還有兩棵如我家第十八小隊瑤溝村的皂角一模一樣的皂角樹。大到要四人拉圍才可勉強抱住的老皂角,樹冠之大,似乎能罩住整個村;樹齡之長,似乎是因為世上先有了這兩棵樹,然後才有了人類樣。
小姑家那兒的兩棵老皂角,讓我懂得了許多事。
懂得了皂角必須是一「公」一「母」在一起,它們才可以相輔相成、恩恩愛愛,活上百年、數百年,如單單是一棵,它也就只活幾年十幾年。
懂得了,三月皂角發芽時,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樹芽菜;八月皂角接近成熟時,那是洗頭、洗衣最自然純好的香皂和洗衣粉。
懂得了,皂角樹最會生故事。因為皂角樹很少在野荒中出生和成長,總要和村落、人們在一起,又必須是一男一女的樹木才長壽。一長壽,就長過幾代人,目睹著一個村莊的衰榮、繁華和歷史。到末了,皂角樹就成了村莊的一部「史記」了。所以說,凡有古老皂角樹的村莊,都會碩果出一樹故事來。
我們田湖村旁瑤溝村的皂角樹,多都生一些鬼怪狐仙的故事來,而小姑家劉澗峪的那兩棵皂角樹,多是關於人的故事。
比如說,人是從猴子變來的,可猴子是因為有了樹木才有猴子的,所以樹就是人的祖先了;而劉澗峪的這兩棵樹,又是所有樹木的祖先與物種。
比如說,文章寫天人、大地為一統,而其實真正體現天人合一的只有樹。因為樹的樹枝是在天上,樹身在人間,而樹根是在大地中,所以說,樹才是人的思想、哲學、道德和倫理。尤其小姑家那兒那兩棵千古老皂角,似乎是人類的起源、經過、見證和未來。關於來自那兩棵老皂角樹上的人的故事與傳說,小姑、姑夫和劉澗峪的人,每人都能講出幾道、十幾道,那簡直就是人類生存、物種起源的見證和記錄。
比起狐仙鬼怪的故事,我更喜歡人的事情和故事。而小姑家的這兩棵老皂角,從那枝葉間生出的故事都是人的事。所以愛去小姑家,所以愛聽那來自樹上的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而出生於那兩棵皂角樹上最為著名的人的倫理故事是:
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劉澗峪村裡有戶王姓人(我姑夫一家也姓王),正住在那兩棵皂角樹下邊,那皂角樹也是那王家的祖先樹,目睹著王家的興盛與衰敗。說終於到了這一代的王姓妻子生病死了後,留下了她的丈夫和兒子。後來這丈夫,又續弦娶一女,女的又帶來一個小兒子,於是新組戶的王姓家,就有兩個兒子了,丈夫家的兒子老大叫王缸,隨母來到了王家的兒子是老二,取名王石頭,意思是石頭比缸硬,石頭能砸碎陶缸。當然著,老大王缸是後娘,老二石頭是後爹。後爹老實肯幹,日日下地,家裡就留下續妻和兩個兒。而後娘,眼見家道日富,財產漸多,擔心後兒王缸將來和自己的親兒石頭分財產,便朝思暮想,起了歹意,設一圈套,想用石頭砸了缸。
說某一日,丈夫又上山砍柴,離家走遠,後娘把兩個兒子叫到皂角樹下商量道:人貴勤勞,樹貴旺茂,為了育養你們弟兄的勤勞節儉,我給你們弟兄兩個各備了一袋芝麻種子,一袋烙饃乾糧,你們兩個就每人背著自己的乾糧和種子,現在啟程,向西遠行,直到物稀地廣、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各自開荒,各自去種自己的一片芝麻地。到了誰的芝麻發芽開了花,誰才可以轉身回家來。誰的芝麻在地裡不發芽生長,那誰就在那地裡等死也不能回家裡。
因為後娘陰險毒辣,常常對老大說打就打,說罵就罵,王缸也不敢有什麼反對意見,自然是再三思索,點頭應答。而老二王石頭,年齡小著王缸幾歲,又最愛和哥哥一起玩耍,也自然樂意同行。於是,弟兄兩個,就各自背了母親分好的乾糧和種子,起程上路,晝行夜宿。殊不知,在小兒子的乾糧袋子裡,親娘裝滿的是白面蔥花大油餅,而在大兒子的乾糧袋子裡,後娘只裝了半袋粗糧窩窩頭;在小兒子的芝麻種子袋兒裡,親娘裝的是豐碩油亮的大芝麻,落在地上就可以發芽開花的好種子;而在大兒子的種子袋兒裡,這後娘裝的不僅是乾癟枯枯的瘦芝麻,而且這瘦芝麻還被後娘在鍋裡炒了炒。都知道,芝麻一經熱鍋爆炒,就再也不會水脹發芽了,這也就註定大兒子王缸要死在深山荒野中。
就這麼,王缸和石頭弟兄倆,往深山走呀走,走呀走,日夜兼程,餓食渴飲,因為是弟兄,老大去汲水時,總會給兄弟帶回一些水,老二發現哥哥的乾糧全是粗糧窩窩時,也會把自己的細面油餅給哥哥吃一些。
就這麼,走呀走,快到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時,弟弟淘氣,從自己背的種子袋中抓出了一把芝麻吃,又從哥哥的種子袋中抓出了一把芝麻吃,他發現哥的芝麻比自己的芝麻香得多,就執意要把自己的芝麻袋子和哥的芝麻袋換一換。而哥哥,因為在家總是挨打受氣,處處要讓著弟弟,在弟弟的再三執拗下,只好把自己的種子袋兒給了弟,把弟的種子袋兒背到了自己肩頭上。
其結果,在他們到了深山的荒田野地後,弟兄倆打屋起棚,開荒種地,哥哥幹完了活兒還常去幫著弟弟幹。然而間,春播春生,夏花秋熟,相鄰的兩塊芝麻地,哥哥的很快發芽長了出來了,而弟弟的那塊芝麻地,無論怎樣澆水等待,陽光照曬,都沒有長出芝麻芽兒來。
到最後,哥哥從那發芽的田地返回家裡了,而弟弟,每天坐在那田頭等發芽。
等呀等,就活活地等死在了田頭上。
這一邊,哥哥一到家,後娘見了大吃一驚道:「怎麼是你回來了?」哥哥便說了和弟一路同行、換芝麻種子和墾荒種地的事。後娘聽了後,追悔莫及,連連打著自己的耳光喚:
「我的親兒呀!」
「我的親兒呀!」
至於她偷偷炒熟後兒芝麻種子的事,卻是對丈夫、村人、世人誰都不能提及的。然而呢,她的這一孽行,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家外,都被那兩棵老皂角樹聽到、看到了。於是老皂角就召喚來兩隻知更鳥,告訴了鳥兒這秘密。如此著,那兩隻知更鳥就每年在春天到來、世人要種芝麻、糧食時,每天每天站在老皂角樹的高枝上,學著弟弟王石頭的聲音朝著路人、山野和世界叫唱著:
王缸哥,等等我
我的芝麻你背著
我娘給後兒炒種子
害死親兒哪般著
那知更鳥在皂角樹上叫啊叫,終於村人都聽明白了。王缸的父親也聽明白了,就和村人一起把這後娘趕出了村莊去。後娘無路可走,最後就去深山荒野和她兒子石頭的墳冢在一起,於是老皂角樹讓知更鳥飛到深山看了後,知更鳥就每天黃昏飛回落在皂角樹上學著後娘的腔調唱:
親兒親兒我的親兒呦
一袋芝麻害了你和我
當初若把後兒當做親兒待
咱們娘倆還活著
從此從此的,老皂角樹上每年春天落種時,總會有一堆知更鳥在天不亮時就在那樹上唱著暗喻「倫理歌」,黃昏日落前,它們又飛回來唱著醒世「道德歌」。而鳥在唱歌時,老皂角的樹葉和村裡別的樹葉們,也總是根據那歌聲,配著悲傷、戚楚、歡樂和平如流水的各種音樂和掌聲。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劉澗峪人就在這老皂角樹下生存,生活和勞作,而老樹文化留下的倫理和道德,也像律條一樣約束、規範、育養著他們生活的規則和人的行為之準則。
老樹不是兩棵樹,而是活了千年萬年的兩個人,總在告訴著後人們前生前世的發生與訓誡。我喜那兩棵樹,喜那和樹有關的來自劉澗峪的人事、故事和傳說,還有小姑家的蔥饃、撈麵、炒黃豆和玉米花,還有我自己在山上撿著掐回由表姐搗蒜、小姑給我做好的各種野菜和蒸菜。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去我的小姑家裡了。
突然也不喜歡那兩棵皂角老樹了。
因為在我十幾歲的那一年,我和我那叫書成的叔伯哥(我大伯家的二兒子),一塊兒去小姑家裡過暑假,半夜到村頭一戶人家幫著剝玉米,吃著人家的爆炒玉米花,聽著那家主人講故事——講的是《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的事。整整一個假期的夜,講故事的人都沒讓諸葛亮率兵把祁山翻過去,將人急得想在諸葛亮身後推他一把力。這一夜,以為又把孟獲擒到了手,一刀殺了也就了結了,可人家孟獲不服他諸葛亮,他又平白把人家放掉了。
總是覺得諸葛亮有些讀書人的愚。
遺憾著,從那故事人家回我小姑家裡時,路過那兩棵巨大巨大的皂角樹——是盛夏,正午夜,遠處的月光亮得如同冰凌在閃光。近處的房影、樹影厚有一拃一寸兒,黑成透明的墨色汁水兒。房影它是不動的,而樹影在地上移動時,響出遊移的聲音,如大地山脈睡在半夜的呼吸聲。偶爾有鳥叫,有牛在牛棚的倒嚼聲。
我們就在山野寂靜的村裡走,總覺得有人跟在我們弟兄身後邊。回頭看,卻又沒有人;繼續走,又聽到身後有吱喳吱喳的腳步聲。就到了那兩棵老皂角的樹下邊,想起王缸和他弟弟石頭去種芝麻的故事了。
不知為什麼,好像什麼也不為,想著故事中的弟兄兩個時,又聽見身後有了腳步聲。慌忙快走一步拉著叔伯哥的手。令我意外的,我發現哥的手心有一窩兒汗,然而他是哥,比我大兩歲,只好佯裝英武地說:
「別怕,有我呢!」
聽到他聲音的假,我更加害怕了。更加清晰地聽到身後誰的腳步聲,我們快走他也快,我們慢走他也慢。我們突然停下來,猛地一轉身,他也突然停下來,猛地一轉身,閃到黑影裡。
我和我哥堅信身後有人跟著我們倆,二人的腳步就同時快到如車輪一模樣。這時侯,更加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碎步如跑一樣走到靠南的那棵皂角樹影裡,身後的腳步噌噌響幾下,似乎是踩著我們的頭頂飛到了皂角樹上了。
我的後背出了汗,又想起王缸和王石頭種芝麻的事。就這時,待我弟兄倆手拉手走進南皂角的厚影時,奇異發生了——從樹上飛起一顆碗大的石頭落在樹下賈姓人家的草房上。那石頭在房坡上彈一下,又滾著落到了樹下人家院落裡,「咚」一聲,如又圓又大的鵝卵石落在暄虛的田野樣,沉悶重響,接著那響聲就被人家院落的土地吞沒了。
我哥倆朝那賈姓人家看了看,開始小跑起來了。這一跑,第二顆一樣大的石頭又從樹上落下來,帶著嗖嗖的風聲,砸在路邊的柴垛上——劉澗峪,一年四季做飯都燒柴,家家門前都有柴火垛,這第二顆石頭在柴垛上彈著跳三下(確實是三下),然後無聲無息了,深深陷在了柴垛裡。
我和哥哥再也鎮靜不住了。我們徹底撒腿跑起來。哥哥前,我在後,冷驚疾跑中,他還忘不了回頭提醒我:「快!快!」可在我倆快要離開皂角樹影時,第三顆石頭從樹上落下來,砸在我們身後路面上,又「咚」地響一下,圓石頭還追著我們的腳跟朝前滾,但因為石頭和路面那摩擦,它滾著,最終是停在了我倆身後邊。
很慶幸我倆跑著沒有誰摔倒。
很慶幸我們從皂角樹的影裡跑到了月光下。
很慶幸,進入明亮的月光後,世界除了安靜沒有別的聲息了。
很慶幸,沒有再發生別的可怕、異常的事。月光照著落魂失魄的我哥倆,讓我們又手拉手快步回到了小姑家。回去驚驚詫詫對小姑和姑父說了路上的事,我的表姐、表弟們,個個嚇得捂住了嘴。姑夫就立刻提了馬燈,去老皂角樹下看和找,很快又回來,說皂角樹下什麼也沒有——連你們說的石頭影兒也沒有。
第二天,天色剛麻亮,姑夫又到那皂角樹下找,仍然什麼也沒找到和看到,問那房坡、柴垛上落石頭的兩戶賈姓人,人家也說昨夜人家睡得安然,什麼也沒有聽到和看到。
可我從此不想再去劉澗峪和我的小姑家裡了。
我和我的書成哥,至今都還記得那樹上落下三顆石頭的事。幾年之前探家我問他,他還和我異口同聲,說得一模一樣,海枯石爛的真實和不變。
就這樣,為什麼也不為什麼著,從那樹上落下三顆石頭後,我似乎長大一些了,不想再去我的小姑家裡了。
(本文選自閻連科散文集《從田湖出發去尋找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