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5日,97歲的九零後黃永玉來到了北京畫院,看自己的版畫展覽。《文化大觀園》也有幸獨家專訪了老先生。
王魯湘:這張畫呢,是黃永玉先生在北京畫院美術館的,他的那個《入木》展上親手交給我的一張畫,李庚先生和吳洪亮先生其實暗示過我,說老先生啊,在家裡頭給我畫了一張白描畫,但是畫什麼,老先生先不讓他們劇透,說讓我在現場的時候呢,有一個戲劇效果,結果打開一看,是一張這麼精彩的,白描的,拈花微笑圖,畫了一個老僧,坐在這個地方,兩隻手呢,持著一枝荷花,在那裡啊,嗅這個花香,陷入了一種,入定的這樣一種狀態。然後下面呢,用他非常工整的這個楷書,寫了一段文字。最後,看看這個落款後面這一排小楷字,這是一個97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寫的字,這幾乎有點炫技了,你想想,一個97歲的人,還能寫這樣的小楷,可見他的身體狀態,他的精神狀態,是何等的健旺。
大眾知道黃永玉,可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貓頭鷹,可能是一片開得充滿霸蠻之氣的荷花,或許是「人罵我我亦罵人」的幽默之作,還可能是他九十多歲還開著法拉利滿街跑等等趣事。而今天,我們要呈現給大家的是黃永玉刻骨銘心的木刻藝術。
王魯湘:您這也是自己第一次來到展廳吧,開展以來還是第一次。
黃永玉:我以前來過。
王魯湘:這句寫得特別好,這是真善美合一,是吧?美的東西在道德上一定是善的東西,這是裡德的,赫伯特裡德的話。
有人說這是一個抵抗遺忘的展覽,從上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的近兩百幅版畫,是黃老五十年的藝術刻痕、人生刻痕,每一幅作品都能勾起他滿滿的回憶。
黃永玉的木刻作品幾乎都有極強的裝飾性,以及濃鬱的趣味性,創作題材豐富多彩,件件都很接地氣。
黃永玉:這個是陳敬榮的,《邏輯病者的春天》,陳敬榮她的詩寫得非常好,那麼她要我給她刻插圖,我刻這個她也不懂,我懂她的詩,她不懂我的畫。她問我自己我說我也不懂。
黃永玉1924年出生於湖南,12歲離家流浪,受當時的木刻藝術思潮影響,小小少年拿起刻刀,在木板上,他刻山、刻水、刻人、刻獸,刻化萬千,隔著半個世紀的時光,我們仍能看出他刻刀下的寸寸生機。
此次展覽的二百多幅作品分布三個展廳,黃老從頭到尾,哪件作品是在哪裡,為了什麼創作,以及一些相關的人和事,他大多數都瞭然於心,邊看邊向我們娓娓道來。
王魯湘:入木這兩個字寫得好。
黃永玉:是吧。
王魯湘:一個釘子一下就扎到這個木頭裡頭去了。
黃永玉:咱們別說多,就三分。
王魯湘:對,三分。入木三分,但是這些畫,入人間、入世九分。
」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黃永玉九十歲時,寫下這樣痞氣十足的一幅字,還畫了一個光著腳丫子眉開眼笑的小老頭。這個被譽為現代版老頑童的藝術家,活到老玩笑到老。
黑妮:爸爸,周令釗伯伯來了。
周令釗:黃永玉啊。
黃永玉:只剩下你同我了。老的就剩下你同我了。
王魯湘:百歲老人,這個是近百歲,你們兩個加起來200歲。
黃永玉:我家裡一張我的像,他幫我畫的在上海,1947年。輕鬆,很輕鬆就畫出來了。幾歲的時候我們就住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一直到文革,到解放軍農場以後才分開,是,幾十年,一起住在附近,住在一起,教學在一起,然後勞動改造也在一起,幾十年在一起。歷史了!
王魯湘:身體真是好。
黃永玉:你看你還這麼多頭髮,我都光了,這麼多頭髮。
周令釗:那你幹嘛不留一點頭髮呢?
王魯湘:你幹嘛不自己留一點?
黃永玉:我想留沒有啊,留不了。想留留不了,還活著不簡單了。我說我算是比較老,還有一個周令釗。更老!
101歲的周令釗老先生是人民幣的設計者,也是中國美術史上的大成就者之一。看周老與黃老敘舊,讓人倍感欣慰和溫暖。黃永玉曾說:「我們這個時代好像一個眼口很大的篩子,篩篩篩,好多人都被篩下去了,剩下幾個粗的,沒有掉下去,我們是幸運的。」
本次展覽,有一組黃永玉的人物肖像版畫,有周總理、羅丹、雷鋒、阿詩瑪等等,這些人物活在了他的木板上,也印刻在了一代人的腦海裡。
97歲的黃老興致盎然地看著自己刻下的近二百幅版畫,他還記得同事、朋友、批評家當時是如何評價自己的。
黃永玉:我這個一生很重要的老師。
王魯湘:李樺。
黃永玉:這些都是。他從來沒有說我的畫稱讚過我,一直在解放後,我陪他到西雙版納去,這麼幾十年抗戰的時候陪著他,我畫的畫從來不稱讚,為什麼?不夠好。
王魯湘:他要求很高,要求很嚴。
黃永玉:他是讓我改行電影。
王魯湘:是讓你改行做什麼?
黃永玉:電影,電影導演。
王魯湘:幸虧沒改。
黃永玉:我就告訴他,我說你看我的展覽,看完了再說,看完了(他說)再畫畫。
詩人臧克家曾經這樣評價黃永玉的作品:永玉的木刻,有一種特別的情調,把它放在任何地方,一眼就可以辨得出來,這便是他的魔力所在。無論是一個小女孩提著糟桶去餵幾隻大肥豬;無論是一個男孩抱著大魚等等,它的畫面上儘是鄉村的純樸和兒童的天真。而他的為人也是懷有一顆赤子之心,面對人世的劫波,也始終保持著一種堅韌的純真。
(臺灣食攤 1948年)
黃永玉熱愛大自然,創作了《小鹿你好》《翠巒的冰河》《儲木場》等反映大自然和勞動場景的作品,其細膩之處,甚至讓人嘆為觀止,有人看過後不禁懷疑分明是銅版畫吧?不!就是木刻!
黃永玉早年跟許多文學家打交道,為他們的作品配插圖,本次展覽也展出了他為表叔沈從文的《邊城》,為老友汪曾淇的《羊舍的夜晚》畫的插圖。
黃永玉:為了這個地方刻了5次,汪曾祺提意見,他那個意見我最聽得進去,那個時候。
王魯湘:所以您看那個前面有您寫的一段話,說您一生中間的這樣一種生活和藝術的態度和您刻木刻是有關係的,非常認。
黃永玉:我人很調皮,到了木刻面前老實了,那根線你要是調皮就沒有了。
王魯湘:對,拿著刀的事情調不了皮。
《入木》展覽中,還從黃老留存的四百多件木刻板中精選了幾件,黃老說這是我一輩子刻的木刻,大部分都在這裡了,我年輕時用厚帆布做了個大背囊,裝木刻板、木刻工具、喜愛的書籍,還有一塊被人當笑話講的十幾斤重的磨刀石。一聽到槍聲炮聲,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千山萬水、八年抗戰,這些木刻板子居然還能聚在身邊,猶如自己一半的歷史骸骨。
黃永玉:我,我就像我的骨頭一樣,我真感覺到像骨頭一樣,怎麼都留得下,這一輩子的骨頭。怎麼會跟到我,我莫名其妙,走過這麼多地方。
當然這些木板的保存也和他的妻子張梅溪密不可分,展覽前夕,98歲的梅溪病逝,黃永玉對此次版畫展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希望把自己給妻子張梅溪出版的童話書《在森林中》所作的插圖都展出來。
展覽結尾處創作於1991年的《黃大1991於翡冷翠》,那是他為1991年羊年創作的賀年卡,當年的招風耳少年,變成了招風耳爺爺。而他,至今依然是那個快樂有趣的黃永玉!
《入木》展覽的發起人是北京畫院前院長王明明先生,他認為黃老的版畫代表了真正中國人的版畫。
王明明:我覺得黃老是把他的木刻深深地埋藏起來,這個金子一直沒有發光,直到現在(97)歲的時候,第一次做這個展覽,我覺得是我們作為晚輩的一種榮幸。
黃永玉:沒有想到周令釗老兄來,真讓我開心,在北京的,我的老朋友都差不多了,我想我現在97歲了,還有一個老兄,周令釗101歲,我多了不起。他給人民做了多少事,大家每天同他的作品都離不開,但是不知道是他做的。鈔票、人民幣,一聲不響在工作,幾十年我們兩個又是幾十年的同事,小孩,那個蓉蓉幾歲大的小孩,現在70歲了,真難想像。
編輯:王竹、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