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劉備入蜀以來的第五年了,是時,天下三分,大局已定,物阜民豐、天朗氣清的益州,一片融合祥樂之氣。
這時候,卻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平靜。
「代漢者,當塗高也,塗高者,曹也」。
這句話什麼意思呢?大意就是說,接替漢朝統一天下大任的,應該是曹魏啊。
這可是在劉備的地盤,誰敢如此「認賊作父」,大逆不道?前不久可是剛有人因為罵劉備是「鄉巴佬」,而被玄德公砍了腦袋的。
原來此話是宜州名儒周舒說的!他為何敢出此言?
這種「曹魏才是正統」的觀念,其實廣泛存在於益州士族之中,比如大名士杜瓊就認為,「自漢以來,名官盡言曹。吏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曹魏接過漢朝的重擔,是天命所歸的。
杜瓊的弟子譙周,人稱「蜀中孔子」,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先主諱備,其訓具也,後主諱禪,其訓授也,如言劉已具矣,當授與人也。」——劉備和劉禪的名字連起來讀,就是「準備禪讓」的意思,至於禪讓給誰,師父已經替弟子把話說完了。
即使兵多將廣如劉備和繼承大統的劉禪,也拿眾士族這種大膽狂妄的「賣國」言論無可奈何。
見一葉而知秋。受清朝專制獨裁式君主的影響,我們總是將歷代的皇帝,都放在了一個「大權在握、為所欲為」的位置上——好處皇帝拿,出事了責任自然都是皇帝的,所以也習慣性把蜀國滅亡的責任,歸結到劉禪頭上。
事實上,隋唐往前、尤其是三國魏晉時期,帝王的權力,嚴重受到各士族、大家族的制衡,帝王時常以一個傀儡的形象出現,比如司馬懿控制下的曹氏,「王謝桓庾」陰影下的司馬氏,被宇文家族扼住咽喉的西魏歷代皇帝等……蜀漢亦如是。
劉備在時,尚能憑藉個人的權威,壓住蠢蠢欲動的各系世家,等到「老實人」劉禪一上位,蟄伏良久的各方勢力頓時一擁而上,文失和,武失勇,為了自身的利益,將蜀國變成了一鍋亂燉。
孟子說,「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蜀國的滅亡,是所有蜀國人一起努力的結果,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劉禪只是出現在了在最不應該出現的時候和地方,默默接下了這一口「亡國之鍋」。
自東漢往後,國家的資源逐漸集中於一些世族之中,他們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人口、社會聲望和話語權。他們始終將家族的生存和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國家的命運想當然順延至第二位,見風使舵和牆頭草,是他們的本質和特色。比如諸葛氏,兄弟三人就分別在魏蜀吳三國身居要職,鼎足而立。這種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策略,也讓他們在亂世中最大程度保證了家族的存續。
而在益州,從劉備的前任劉璋開始,蜀國的權力就始終牢牢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東漢開國皇帝光武帝曾試圖扭轉這種「強枝弱幹」的局面,無奈源頭死水,只能無奈罷。隨後,這種由世族掌握國家政治經濟文化大權的趨勢,便一直貫穿了東漢魏晉南北朝,直至隋煬帝楊廣時,才稍有收斂。
劉璋依靠世族趙韙的權勢,攫取益州大權,後來又利用「東州兵」,擊殺趙韙。等到更強勢的劉備出現,張松等世族,便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劉璋,選擇了劉備。
劉備初入益州後,為了迅速紮根,也最大程度地討好當地士族和荊州士族,蜀漢朝廷官員多來自於此,如法正,張松,孟達,許靖和劉巴等。許靖為最高級別官僚太傅,劉巴起草了劉備即位的誥命,可以說,他們不僅在地位遠遠高於諸葛亮等人,還和魏國的王朗、陳群一眾,保持著相當密切的關係。
如蜀國的名士來敏,其人並沒有太多本事,言行顛倒,諸葛亮都忍無可忍:「敏亂群,過於孔文舉」。但是因為他出身荊楚名門,家族勢力龐大,劉備也只能對他委以重任。該事件也在魏國名士之中廣傳為笑談。
再比如孟達,其人因出賣主公劉璋,身後有世家大族支持,便一直得到劉備器重,特別優待。後來關羽遇險,孟達坐視不理,導致荊州全失。叛逃曹魏後,前程不通,便又欲反正,結果在老謀深算的司馬懿面前,大擺教條主義,身敗名裂。
但是隨著荊州派系的不斷壯大,和益州本土士族之間圍繞土地、政治話語權之間的鬥爭,也就愈演愈烈。劉備和諸葛亮在時,尚能憑藉自身的勢力聲望、權謀機變,勉強壓制住這股逆潮,但隨著劉備和諸葛亮的相繼離世,這股內鬥的火山潮,便一發不可收拾了,最終導致了整個蜀國的分崩離析。
以劉巴為例,其人在益州橫行,為所欲為,他不但與益州當地的士族交惡,和武人張飛之間,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彼時劉備和諸葛亮等人苦心調解,卻依舊無濟於事。權力的崩解,早就埋下許多看不見的裂痕。
到了曹操統一北方後,益州的士族便日漸歸心於魏國,慢慢產生了如此論調:漢王朝的正統繼承者應該是魏,而不該是蜀。這種論調對於蜀國的正當性,可謂是一個致命打擊。比如蜀郡人張裕,就多次聲稱蜀國將亡,譙周等人,更是恨不能「開門迎客」。後來,魏軍大舉攻入蜀中時,就是譙周勸說劉禪掛冠投降。
由於劉備勢單力孤,對於這些世家大族們堂而皇之的「賣國」行徑,也只能忍氣吞聲,甚至不得不繼續任用他們。比如譙周,發表「反動言論」後,非但沒有受到懲處,反而還官升一級,成為光祿大夫,地位僅次於九卿。
到了諸葛亮主政時期,諸葛亮為了減少益州本土士族的制衡,殫精竭慮,採取了一系列開土、化民政策。尤其是利用南徵,採取了大規模的分割統治政策,把南中原有的四個郡增至六個,實行移民政策,又從南方少數民族各族中挑選不下萬名壯丁編入蜀軍,從而大大兌釋、削弱了益州本土世家大族對軍隊的控制,對世家望族的土地和兵力,起到一個制衡作用。
在諸葛亮的強大個人聲望和恩威並濟的政策下,益州士族和荊州士族能在整體上保持一個相對和平的狀態,但隨著諸葛亮人死燈滅,他苦心孤詣經營的穩定局面,也瞬間大廈將傾。
諸葛亮去世後,益州派和荊州派的關係,便由互不合作,變成了互相拆臺,蜀國內部的大亂鬥簡直如火如荼。諸葛亮五丈原屍骨未寒,魏延便與楊儀內訌。主張繼續北伐的魏延與主張撤退的楊儀意見對立,最終楊儀派人殺了魏延,自己卻也失足而死。
其他的,還有姜禕與姜維、楊儀與劉巴、姜維與張翼、張裔與岑述、姜維與楊戲等,《蜀志》群臣傳中,有關群臣不和的記載非常之多,這裡且不一一展開。
可以說,整個蜀國的歷史,就是一段「內鬥」的歷史,劉禪就像是國家的一個吉祥物,看起來似乎風光無比,實際上就如牽線木偶一般,身不由己。
都說「扶不起的阿鬥」,加上劉禪亡國之君的身份,還有「樂不思蜀」這樣的成語典故,使不少人對他的評價有失偏頗,認為他完全是個昏庸無能的廢材。但劉禪能夠在群雄割據、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執政四十一年,足見其是具有一定才智的。
其實相比較同期的吳魏兩國國主來說,劉禪雖平庸卻是幸運的。在位時間長,沒有過濫殺無辜的記錄,也沒有被自己國人推翻,最後還得以安度晚年。但是為這位無能君王的安逸和平舒適生活買單的,卻是蜀國的滅亡。
陳壽評價後主說:「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為昏暗之後」,也可以看得出來一二端倪:在蜀國這個國家,命運是掌握在這些大臣手中,而不是在劉禪手中的。陳壽的青少年時期在蜀漢度過,他可謂是劉禪人生前後的一個見證者。
其實,對於劉禪的投降,史家是眾說紛紜而又頗具爭議的。但無論如何,有一點不可否認:蜀國高層並沒有血戰到底的決心。
當時朝堂之上討論蜀漢政權何去何從時,劉禪君臣全部都沒有一戰到底的決心,甚至,他們也不反對降,只不過擔心降不了。直到譙周拍著胸脯說,我保證你們投降後,都能過個好日子,大家也就都沒有異議了。
我們常罵劉禪的樂不思蜀,但換個角度想,對於劉禪來說,能從亂如麻的政治巨大壓力下解放出來,也許是真心感到快樂的。用呂思勉先生的話來說——
「劉禪的內心世界,別人是無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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