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大陸紙書出版市場整體疲軟,世界史圖書(意指非原創性的引進版權歷史類圖書)的持續火熱卻使社科類圖書的表現格外亮眼。筆者曾在
《2017書業盤點│嚴肅出版「黑馬」:世界史圖書的井噴》一文中勾勒過這番「奇景」:包括世界史在內的引進版權社科圖書閱讀與編譯門檻高、前期需要版稅預付、受眾與市場均有限,業界曾普遍認為這類圖書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壓低成本、控制定價,本應走專業書、項目書的路子,不料一時間竟成了市場的新寵兒。正因如此,即使世界史類圖書的版權投入年年水漲船高,卻依然不斷有機構入局,今年正是其中一些品牌、書系的「秋收」時節。
但表面的無限風光下已有暗流湧動:雖然世界史圖書新品數量持續增多,然而其銷售情況恐怕大都遠未達到各出版機構的預期。與單品的疲軟表現相比,大套世界史書系開始出現並走紅,但套裝書系的暢銷或許不是件多麼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再加上政策因素的影響,今年極有可能是世界史熱潮的尾聲,原創與大社科的「轉向」正在悄然到來。
「開花結果時」:世界史的開元全盛日社科文獻、後浪、中信、理想國等是最早先後進入世界史版權市場,並手握最多優質版權的出版機構,旗下諸多出版品牌已經形成了良好的聲譽口碑。譯林、商務、文景、上海社科院、格致等老牌國有社亦不甘人後,雖然總體而言,他們在相關產品線的團隊搭建、版權競爭、營銷發行等諸多環節上或多或少有些「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卻也都延續或建立了相關的產品線。更有讀客、果麥、博集天卷等商業巨頭在後面揮舞重金招兵買馬,一片殺氣騰騰。
尤金·羅根教授是現代中東史的學術權威,《阿拉伯人》為其代表作品除此以外,今年還有不少新面孔「開花結果」,「好望角」書系和華文全球史系列的成績出色,較為值得關注。
浙江人民出版社旗下的好望角書系去年年末已出版過《以色列:一個民族的重生》和《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兩書均為國內少見的現當代中東題材,今年他們除了在此領域繼續開拓以外,還推出了《日本人為何選擇了戰爭》和《徵服與革命中的阿拉伯人》。
加藤陽子教授的《日本人為何選擇了戰爭》緣起於她給日本高中生的講座,試圖回答的卻是一個無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無比關切的問題,雖然只是部小書,其意義卻無需贅言。尤金·羅根教授則是牛津大學近現代中東史權威學者,國內此前對其著述已有譯介,但《阿拉伯人》不但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更是英語世界迄今為止最優秀的一部阿拉伯世界通史。
大陸少見的阿以衝突史中信·新思今年出版的《敵人與鄰居: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主題與之相近。《衛報》的中東通訊記者伊恩·布萊克紮根中東「前線」三十餘年,他不但在宏觀層面闡述了為何阿以雙方為何屢屢錯失和平的機會,更細緻描繪了這百年動蕩中的普通人生活。
除去純學術性研究論著外,近現代中東局勢、阿拉伯民族歷史等題材的著作在國內並不多有,「好望角」叢書值得廣大讀者們的持續關注。「華文全球史」則以另一策略站穩了腳跟,該叢書已出版35冊,並全部都在今年出版,據悉全系列有整整100冊。
與大多世界史圖書機構大相逕庭,華文全球史的所有圖書均為公版。雖然對於現代讀者、尤其是有相關知識背景的專業師生來說,這些公版著述的學術意義乃至閱讀價值可能都說不上還有多大,但是華文對選題的把握相當精到,大多圖書都圍繞著重要歷史節點展開,他們也由之贏得了屬於自己的一塊市場。
「羅塞塔」是一個以公版史學史經典大書為主要策劃選題方向的世界史品牌與圍繞歷史節點展開公版書系拼圖的華文全球史類似,前幾年國內還曾掀起過一陣公版經典史學巨著風,代表性圖書有蘭克《世界史》、《拉丁與日耳曼民族史》、《德國史稿》,威廉·吉塞布萊希特《德意志皇帝史》等。相關策劃人員顯然是以西方史學史上的名著為經,逐一篩選排查,尋找可做的圖書的。據悉他們接下來將與上海社科院合作新的出版品牌「羅塞塔」,並推出法國著名歷史學家米涅的查理五世傳《退而不休的皇帝》等。
《海外漢學研究叢書》原計劃在年內出版的話題作《滾出中國:中國如何告別西方統治的時代》(
Out of China)延遲到了明年。在這本書中,英國布裡斯託大學教授Robert Bickers試圖全面闡明帝國主義對現代中國都產生過何種影響,以及這些影響是如何一步步滲透到民間日常生活中去的。
如果能夠順利出版,《滾出中國》(Out of China)很可能成為明年的話題作品格致出版社的「格爾尼卡」書系也步入啟動階段,其中《納粹的奪權》
(The Nazi Seizure of Power: The Experience of a Single German Town, 1922-1945)是一部同樣值得報以萬分期待的作品。這本書可謂德國版的《叫魂》和歷史化的《集權主義的起源》、《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納粹戰勝民主的機制、權力在上下層之間交流互動、在基層的運作機理都被惟妙惟肖地展露無疑。
《鄧小平時代》作者傅高義新著為《中國與日本:面對歷史》
(China and Japan),由活字文化與中信合作,也是一部原計劃年內可以出版的超級重磅作品。除中信外,甲骨文叢書、理想國等也都有原計劃於年內出版的話題作,如《中斷的天命》等,需要讀者們靜待來年了。
「格爾尼卡」書系《納粹的奪權》一書值得期待老牌機構新品疲軟,靠套裝「搶奪眼球」:市場培育的「敗仗」社科文獻、後浪、中信、理想國等出版機構在版權佔有上的巨大「先發優勢」遠非後續入局的出版社和商業化機構可比;其中尤其是後浪的汗青堂叢書今年佳作頻出,格外值得一提。
《棉花帝國: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過去與未來》「既是一部精彩紛呈的資本主義史、一部西方的現代化史,還是一部現代世界體系的形成與演變史」。2017年坎迪爾歷史獎大獎作品《死屋:沙皇統治時期的西伯利亞流放制度》用大量此前不為人知的一手檔案資料,為中國讀者講述了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主題。
在國內外古代史學界都引起了劇烈反響的《羅馬的命運》是一部容易被忽略的好書與之相比,英語最優秀的奧斯曼帝國衰亡史——卡羅琳·芬克爾的《奧斯曼帝國》(即臺版《鄂圖曼帝國三部曲》);當世最卓越的古典學家瑪麗·比爾德學術性與普及性交融最好的作品——《龐貝:一座羅馬城市的生與死》;羅馬帝國衰亡史版《槍炮、病菌與鋼鐵》——凱爾·哈珀《羅馬的命運:氣候、疾病和帝國的終結》等相當重磅的新書,甚至都顯得有些「平平無奇」了起來。
與本就是世界史類題材的外版圖書相比,引進出版的海外漢學著作與國人的問題意識更加戚戚相關。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華南學派代表人物宋怡明教授《被統治的藝術:中華帝國晚期的日常政治》一書透視的是古代中國「陽奉陰違」「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制度套利」等社會潛規則的歷史病因。與之類似,另一部馳譽海外的裡程碑式漢學名著——何炳棣教授的《明清社會史論》在無數讀者和出版人多年的等待後,終於由中華書局順利引進。毫不誇張地說,這本裡程碑式的學術著作的出版,在未來的中國當代出版史上都或許可以記下一筆。
這是一部馳名海內外的裡程碑式漢學名著,今年終於順利引進出版但總體而言,今年各大出版機構雖然新作頻出,讓人驚喜的重磅新品卻不多,單品銷售與口碑表現恐怕也都難說理想。即使包括上述汗青堂叢書在內,與出版機構投入的前期成本相比,後續銷售大概也很難說都達到了最初的預期水準。
理想國的引進的《伊斯坦堡三城記》一書是英國Weidenfeld & Nicolson出版社的城市史雙壁,一度被業界認為可以複製另一雙子星作品《耶路撒冷三千年》銷量奇蹟。然而此書引起的熱度,應遜色於理想國同期推出的《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系列不少。
日本講談社繼《中國的歷史》之後,又推出了這一大套世界史叢書,簡體中文版權也繼續花落理想國。原著共26冊,理想國首批推出了其中9冊。中信·新思文化也於較早時間推出了《企鵝歐洲史》,企鵝出版社遍請歐美世界最優秀的學者合力完成,除第四卷文藝復興外,其餘八卷已於今年出齊(中文版還有第九冊未出)。
《企鵝歐洲史》的深度與質量遠超國內已有的同類著述《企鵝歐洲史》雖然稍有過於學術之嫌,然而其深度與質量的確超過國內乃至西方已有的同類著述。然而這些程式化大套著述的過度吸引眼球,卻恰恰反映出了國內世界史市場的不成熟。《企鵝歐洲史》的銷售成績,恐怕更多的是來自於企鵝本身品牌的背書,除此以外,消費者對其質量與意義到底有多少認知,是值得打上一個問號的。
在經過相當充分的世界史市場培育後,我們發現讀者,甚至包括媒體與業界,對於具體世界史單品的判斷能力依然孱弱。正因如此,單品與套裝圖書的走勢才會出現兩極分化的趨勢。
世界史熱潮退卻,原創與泛社科「轉向」將至譯林即將推出《第三帝國的興亡》的全新版本,此書在國內暢銷數十年,經久不衰。但這也導致該書在市面上存量較大,一部分潛在目標讀者早已購入。同時,在文化界和讀者群對西方歷史有更高認知需求的當下,同主題的優質歷史著作也在湧現——如埃文斯爵士(Richard J. Evans)的《第三帝國》三部曲被重新完整譯介、推出——夏伊勒作品以後的影響力與銷售前景恐怕也會受到影響。
威廉·夏伊勒的這部經典作品影響過一個時代的讀書人,然而作品本身的問題恐怕不少。頗有一些西方歷史作家、媒體記者、公共知識分子等產出的非專業歷史、社科著述,常年被國內的讀者、媒體乃至學界追捧。更有甚者長期把那些如今只具有史學史意義的經典大書與公版海外漢學名著「奉若神明」。
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國人面對西方文化還缺少一些反思的時間和經驗,然而在幾十年後的今天,若仍以彼時的認知水平去看待,就不敢令人恭維了。這是一種真誠的、對於往昔的懷舊,但這種鄉愁指向了一個文化匱乏的時代。與之相比,那種公版「名著情結」更不必要,唯一從中得利的,大概就是從中省下一筆版權支出的出版方吧。
除夏伊勒外,另有幾塊以往的暢銷招牌也於年內出版,或即將被推出:彼得·弗蘭科潘的《絲綢之路》是現象級暢銷書,讀客年內推出了作者彼得·弗蘭科潘新著《第一次十字軍東徵》;鹽野七生以往是歷史書的一塊暢銷招牌,其新著《地中海三部曲》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羅得島攻防記》《勒班陀戰役》)中信也將於明年年初出版。這一主題,此前已有羅傑·克勞利的暢銷作品《地中海三部曲》。
《絲綢之路》作者彼得·弗蘭科潘的新著《第一次十字軍東徵》不難發現,隨著世界史著述的持續出版,相關圖書主題的同質化已經越來越嚴重。諸多出版方都希望市場能夠培育出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史讀者群,但以晚近的情勢觀察,前面的書似乎對以後同主題圖書銷量可能存在潛在的減損作用。
以各出版機構現在搶奪世界史圖書版權的投入力度來說,到底有多少是值得的呢?在未來的世界史市場中,還會再有與上述作者一個銷量等級的歷史作家(history writer)嗎(更莫提歷史學家)?還會再出現多少像《絲綢之路》或者《耶路撒冷三千年》那樣的現象級暢銷世界史圖書呢?至少今年的情況,可與前些年世界史圖書話題作、暢銷作的屢次出現不盡相同。
換言之,我們很難看到一個可預期的、持續良性增長的世界史圖書讀者群與市場,未來的世界史市場到底還有沒有繼續上漲的空間,其新品的銷售情況莫說變好,是否能夠維持在現有基本盤的水平上,恐怕都是非常令人懷疑的事情。
如果我們把注意力聚焦於各出版機構的新年書目,則不難發現無論大家是有心還是無意,一個悄然的大社科「轉向」似乎即將到來。
中信新思文化公開2020年的書目預告在中信新思文化的計劃中,歷史以外的泛社科、泛科普類圖書已經佔有了相當的比重。甲骨文叢書近期也將推出羅伯特·哈裡斯的《秘密會議》、《耶路撒冷三千年》作者蒙蒂菲奧裡的《薩申卡》等歷史小說。索·恩出版的圖書往往具有較高的閱讀門檻,如果我們加以細究,就會發現此書系中有相當多的社科著作,比如其今年出版的巨著《西方通史》,就更側重於政治思想史的面向。
溫克勒的皇皇巨著《西方通史》後浪更是在世界史的汗青堂叢書以外,早早開闢出社科類圖書的智慧宮叢書這一戰線。今年的《追尋記憶的痕跡》、《文明》已經取得了一些成績,而《偏見的本質》
(the Nature of Prejudice)、《能量與文明》
(Energy and Civilization)、《技術陷阱》
(the Technology Trap)等更是遠非歷史所能概括的了的。
但對於世界史圖書而言,單純的市場因素甚至還不能說是它的阿喀琉斯之踵,與大社科類圖書一樣,未來很可能也將會有相當多的原創世界史類圖書出現。在為鍾叔河《走向世界》一書所做的序裡,錢鍾書寫道:
「走向世界」?那還用說!難道能夠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嗎?哪怕你不情不願,兩腳仿佛拖著鐵鐐和鐵球,你只好走向這世界,因為你絕沒有辦法走出這世界。與《走向世界》叢書裡那片「總付與啼鴂」的時空相比,對於造成時下世界史類圖書窘境的罪魁禍首,大概也只能賦以「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的感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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