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路延
阿丁說他是個巨嬰,鑑於現代語境,巨嬰有了歧義,他又糾正了一下,我的身體裡,住了個小孩。
這種點評,同樣也來自於他的朋友王小山等。孩子的特點是只負責娛樂自己,不負責娛樂別人,阿丁就是如此。成年人的身份,還幫助他平衡了野心的部分,「野心不大,好玩就行」基本算是他的白描,所以他過得也蠻快樂。
他當了近十年麻醉師,又轉行當編輯,現在是寫作和畫畫,關於幾度轉變,他的理由是自由「我不需要任何宗教信仰,自由就是我的信仰」,雖然搖身成為了創作者,他卻時刻以「業餘」保持警惕:你我凡夫俗子,要做的只需是無限接近大師們就可以了。
無論是寫小說還是畫畫,當別人稱讚他「描述像打麻醉劑一樣精準」或者「美是自由催生的」時,他只是享受於書寫或塗抹中的相仿——虛構帶來的快樂,如果表達出了自己想要的感覺,會右手拍拍左肩:阿丁,你還真湊合啊。
畢竟,人生苦短,就像他晚上睡不著看朋友圈一樣,再過五十年,裡面還有多少人活著呢?這種死亡帶來的恐懼提醒他:抓緊時間,及時行樂。
逃跑的麻醉師
阿丁的辭職信,寫在一張處方紙上,信寫好後,他放在了醫院院長的辦公桌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時候的他,已經當了近十年麻醉師,業務能力過硬,無論劑量還是位置,都能精準地注射到病人身上。不僅如此,還不到而立之年的他,是當時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從世俗意義上的標準來說,他前途無量。
然而,他卻受不了了。
他從小就愛看書,長大以後,想當記者或是作家。當了一輩子醫生的父親顯然不這麼想,他希望子承父業,擁有一個和他一樣的「鐵飯碗」。阿丁生長在70年代,他說,那個時代的小孩還是比較聽話的,「沒有話語權,反抗不了,等能反抗時,馬上就反抗了。」
實際上,在能反抗之前,他還是預留了一定緩衝時間,證明了自己的不喜歡。
「對父輩來說,一個職業就是一生,但對我們那代來說,觀念已經發生了變化,我不會重複這種老路。我當了多年麻醉師,不喜歡那種日復一日的生活,即便是能看到的所謂前途部分,也有很多我不喜歡的東西,比如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我又是天性不安分的人,我想自由的活著。」
作為家中的老么,他向來是最任性的那個,但這種「叛變」,還是遭來了家人的反對,但反對無效,「我父親很生氣,他指著書架上滿滿一堆醫學書,說都燒掉吧,反正以後沒人繼承了。」
雖然爭取到了自由,還是屢屢碰壁。辭職後,為了養活自己,他也找一些小生意做,比如胎毛筆加盟店什麼的,但都以賠錢收尾。最後,把他拉出來的,還是從小愛到大的文字。
那個時候,網絡開始流行,年輕人們都忙著玩聊天室、網遊等,他則是在BBS上寫文章,他喜歡足球,寫了不少足球評論,憑藉這些文字,他被注意到,一家媒體的老總給他打電話,「你要不要來我們這兒上班?」
於是,他又開始了數年的媒體生涯,並輾轉幾地,在重慶、天津、北京的媒體都工作過,這為他今後的創作埋下伏筆。
在阿丁看來,無論是從醫還是媒體生涯,都是其創作中不可分離的一筆:
「很多醫生都當了作家,馮唐、餘華、畢淑敏……寫到醫學內容時,有自己的素材庫,從醫訓練還有種思維方式,挺像偵探的,你層層剝開找到病因,就和找到兇手一樣;很多記者也當了作家,海明威、馬爾克斯等都是,我當編輯,幾乎是徹底用腦的職業,媒體人離作家,比醫生離作家更近。」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有時候,阿丁晚上睡不著,也和其他人一樣翻朋友圈,有時,看著看著,心裡就湧出了這樣的念頭:
50年後,朋友圈裡,還有多少人活著?
「對孩子來說,過生日,每點一根蠟燭,是希望,對年紀漸長的人來說,對點一根蠟燭,就是提醒,從現在的每一刻起,你離死亡更近了。」
阿丁說,這種死亡帶來的恐懼,讓他意識到必須「抓緊時間,及時行樂」,這種看法他覺得「一點都不消極,我覺得很積極,它在刺激我,你還要做很多事兒,趕緊都做起來。」
於是,他寫作,也畫畫。王小山說他「知道的大畫家未必有我多,開始畫畫才知道蒙德裡安是誰,心裡多半貓著一個調皮孩子,逮著畫布就亂塗亂抹、就汪洋恣肆一通」,阿丁承認這種孩子氣,他認為每個孩子都是畫家。
「我三歲時,鄰居家一堵白牆,我撿起煤塊就畫,給人家畫了一牆壁,被老頭抓住了,拎著找我爸,我爸買了白漆又給塗上了,我現在畫畫也是出於本能,就像孩子那種天性一樣,我的身體裡,住了個小孩兒,保持了部分天真。」
他寫的,他畫的,都是 「大腦裡共鳴強烈的東西」,阿丁說,在他看來,寫作和畫畫並無太大不同,只是承載形式不一樣而言,實質上都是一種虛構方式,把他的所思所想投注於文字或者是畫布,他文章中的「我」,也往往是一個「以虛構為生的人」。
虛構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愉悅自己。
「我看透了,人頂天100歲,除掉吃飯、睡覺、生病、老去,能做喜歡事情的時間不多了,我做這些事情,主要目的不是為了別人,就是為了自己,沒有愉悅別人的意思。」
他享受於創作的快樂,而不陷入其中的痛苦,其秘訣,就是業餘。他有個朋友是畫家李寶玖,籤名檔是「時刻保持業餘狀態」,他很贊同,「對既有規則與律條保持距離」。
「我野心不大,好玩就行,我永遠也寫不出《訴訟》《罪與罰》《尤利西斯》,也永遠也畫不出《星空》《睡蓮》《亞威農少女》,但這又怎麼樣呢?我還是會去寫、去畫,你我凡夫俗子,要做的只需是無限接近大師們就可以了,此生也就不算虛度。」
對話阿丁
蒲松齡給了我很多靈感
阿丁說,對有志於文學寫作的青年人而言,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外婆很重要,馬爾克斯有一個會講睡前故事的外婆,他也有。
從小,他姥姥就給他講鬼故事,長大了,姥姥失明了,他給姥姥念《聊齋志異》,這本書也跟他有了更深的牽連。他的新書,叫《厭作世間語》,出自王士禎說聊齋那首詩「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這本書,是他對《聊齋志異》的一種重構,講了另一種屬於現世的聊齋故事。
阿丁說,他的興趣不在闡釋《聊齋志異》,而在於延續他看到的光芒,這種光芒,既是屬於《聊齋志異》的,也能為他所用,「老爺子給了我很多靈感」。
封面新聞:對你個人來說,《聊齋志異》是否具有特殊意義?
阿丁:我家鄉在北方,小時候,天一黑,北方的農村整個光禿禿地,太蕭瑟了,簡直就像鬼的世界,我姥姥就摟著我睡覺,給我講鬼故事,越講我就越怕,越怕就越想聽,其實,怕的本身,就是大腦在自己創作了。
我大些時,姥姥失明了,為了陪她,我就經常拿一本白話《聊齋志異》讀給她聽,和我小時候一樣,她很有興趣,但不怕,是得意,說「這不和以前姥姥給你講得差不多嘛」。
封面新聞:你說白話版《聊齋志異》無法構建出古文版的語境,如何理解?
阿丁:前幾年,我聽王玥波的評書,也是講《聊齋志異》,那是古文版,相比我給姥姥講得白話版,要有魅力得多。但凡是翻譯,基本都會降分,把古文翻譯為白話文,不亞於英語翻譯為漢語,中間都有丟分的地方。
比如蒲松齡裡的《嬰寧》,對方引誘她,她是怎麼說的?「我不慣與生人睡」,天真無邪全出來了,怎麼翻譯?白話文很難,比如《水滸傳》裡寫林衝,他妻子被調戲,非常生氣,一把抓住,提起拳頭就要打,結果怎麼樣?「手心自軟」,這四個字,什麼意味都出來了。
封面新聞:你的新書《厭作世間語》,和所選用的《聊齋志異》相比,內容大相逕庭,為什麼要套一個《聊齋志異》的核講故事?
阿丁:對我來說,《聊齋志異》就是一個富礦,每個人都能採到想要的東西,對我來說,我的興趣不在闡釋它,而在於我看到的光芒,這種光芒,既是屬於《聊齋志異》的,也可以為我所用,有些篇目不變成我的太可惜了。
從內容來說,很多大體上,確實和《聊齋志異》沒有關係,但我運用了它一些元素,比如《六指》,就有六指、痴人、靈魂出竅的部分,老爺子給了我很多靈感,我用了,當然就要給它註明。
封面新聞:對經典作品再創作,並不是一種創舉,比如魯迅也有《故事新編》,和他相比,你覺得你有何不同之處?
阿丁:還是有不同,最基本就是語言,魯迅那個時期,白話文還不成熟,現在讀起來有點澀。另外,他可能有受芥川龍之介影響,他們的故事改編,沒有跳脫原本故事的框架,我是在寫一個新的故事,借用經典作品一些元素,結合現實語境,來寫現在的故事。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歡迎向我們報料,一經採納有費用酬謝。報料微信關注:ihxdsb,報料QQ:3386405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