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十二曲中,探春的一曲題為《分骨肉》,預示了探春的結局: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在小說所寫的時代,封建大家族的女子拋家遠去的目的不可能是宦遊,或如今天的求學等事,故後四十回回目中所列的「悲遠嫁」還是有道理的。但嫁給誰? 為什麼要遠嫁? 這些問題似乎在因果關係上安排得不盡如人意。
探春的判詞、詩謎都曾用風箏的飄蕩來象徵探春的遠嫁。小說第七十回也寫到了放風箏,探春放的是「一個軟翅子大鳳凰」,照應了「遊絲一斷渾無力」。小說中還有一段富有象徵意味的情節: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這段文字借三個風箏描繪了探春的婚事。先是天上那鳳凰向探春的鳳凰「漸逼近來」,兩隻鳳凰「絞在一處」,暗喻鳳求凰。後來一個大喜字「也逼近來」,與兩個鳳凰絞在一處,寫喜事光臨,應指探春完婚。外來的兩個風箏都是「逼近來」,可見探春的婚姻從提親到出嫁都是被動的。當三個風箏絞在一處的時候,地下放風箏的人「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鬨笑說那個「喜字」風箏「忒促狹了些」,責備得不無道理,「促狹「屬於方言,是刁鑽愛捉弄人的意思,這裡是抱怨遠嫁這件喜事對探春命運的捉弄。可見第七十回的描寫已具體暗示了探春的婚姻問題。
從全書的情節安排上看,在第七十回到七十九回之間,曹雪芹已緊鑼密鼓地寫起了迎春、探春、惜春的事,開始考慮她們的歸宿。如第七十三回寫迎春的善良儒弱,第七十四回寫探年的敏銳豪爽以及惜春的孤高帳耿介,第七十七回透露了迎春要相親和探春有人說媒之事,第七十九回寫迎春出嫁。如果後四十回還是曹雪芹的筆墨的話估計八十回後不久便應該寫探春的悲遠嫁。因為第七十七回在「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故事的結尾處,小說寫王夫人的心境:「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裡著意在這些小事上。」王夫人心中「這些小事」指的是小丫頭芳官等人要做尼姑的事,相比之下她心中的大事顯然就是迎春、探春的婚事了。而迎春是賈赦的女兒,邢夫人已遣人接過去住了,讓她操心的莫過於探春的婚事了。書中寫「官媒婆」來,這「官媒婆」,在甲辰本、程甲本和程乙本上寫的是「官媒」,沒有「婆」字。「官媒」指官衙中的女役,也指專以做媒為業的婦女。試想,如果是元春那樣的歸宿,王夫人一定是滿面春色,何來的「心緒正煩」呢? 可見探春的親事既有來頭,又讓她煩憂。這樣的「官媒婆」所促成的婚姻,將要帶來的悲劇氣氛與判詞中的水邊送別,也許能夠呼應起來。
後四十回中探春結局,雖也寫她嫁到很遠的地方,但是「服彩鮮明」、衣錦還鄉的情節似與判詞和序曲中的悲劇預示不符,與第七十回中風箏的暗示、第七十七回王夫人的心情煩憂也照應不上。首先,探春所嫁之人,只是賈政的世交,在海疆任職的周瓊之子,沒有體現「鳳凰」或「王妃」等信息。其次,兩家「素來相好」,而且門當戶對,才貌相配,看不出王夫人的煩惱和遠嫁中的悲情。其三, 探春出嫁登船時,「分骨肉」、別父母的內容表現不足。第九十九回寫周瓊傳書與賈政聯姻,賈政看了,心想:「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素來相上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因未說定,也沒有與他們說起。後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與探春到也相配。」如果這位周瓊之子正如湘雲序曲中所寫的,是一位「才貌仙郎」,那麼,探春「悲」從何來呢? 第一百回的回目是「悲遠嫁寶玉感離情」,寫寶玉聽到探春出嫁之事「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他只是傷心於姐姐妹妹的離散。至於探春在此回的「悲」情,是由於對趙姨娘的態度不滿,「這裡探春又氣又笑,又傷心,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而到海濱辭別的時候,第一百零二回寫道:「次日,探春將要起身,又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割難分。探春便將綱常大體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後來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於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車陸而去。」探春會說什麼「綱常大體的話」呢? 也許是「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那麼,在探春的《紅樓夢曲》中,「骨肉家園」在此似乎只強調了寶玉,而「告爹娘,休把兒懸念」等「分骨肉」的內容,體現得不夠充分。賈府兩個同為庶出的小姐相比較,迎春的婚姻悲劇,是屈從於金錢;而探春的婚姻悲劇,似屈從於權勢。
按第五回的構思,賈寶玉聽到的《紅樓夢曲》中,《恨無常》寫他的姐姐,《分骨肉》寫他的妹妹。如果說大小姐元春的《紅樓夢曲》寫的是死別之悲,那麼三姑娘探春的序曲寫的便是生離之痛,因而前者叫《恨無常》,後者名為《分骨肉》。在金陵十二釵的第三位和第四位,曹雪芹讓賈政兩個貴為妃子的女兒,共同演奏了生離死別的悲劇序曲。宋代周邦彥《瑞龍吟》中的詞句「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可作為三姑娘探春命運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