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香港媒體《亞洲周刊》發布了一個「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的榜單。這份榜單所選出的百部中文小說,均是由《亞洲周刊》與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作家們聯合評選,從純文學類到非文學類都有,涵蓋範圍極廣。因此,對於華語文壇來說,這份榜單極具參考價值。
最終,魯迅先生的《吶喊》,無可爭議的高踞榜首,摘得世紀之冠。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張愛玲小說集《傳奇》、錢鍾書的《圍城》、矛盾的《子夜》等,我們熟悉的作品都名列前茅。而沈從文的《邊城》排在榜單的第二名,卻讓很多人頗感意外。
是的,很多人讀完《邊城》後會有這樣的體會:這部小說它雖然有人物,但是裡面的人物平平常常,沒有鮮明立體的性格;它雖然有故事,但是故事平平淡淡,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與尖銳的矛盾衝突。
因此,很多人讀完《邊城》,這部華語作家們人人稱頌的偉大文學作品後,都覺得故事太平,沒有啥意思,更不理解小說究竟美在哪裡。
為什麼會這樣?問題出在了哪裡?
沒錯,問題在於我們讀者自己。因為《邊城》從來不是一部基於「人物、情節、環境、主題」,這樣模式化創作的常規小說。沈從文先生刻畫的人物,講的故事,主要是為了營造一種情調,一種意境。
因此,《邊城》是一部非典型的「寫意」式小說。
我們大多數情況下讀的小說都是常規小說,因此,在讀《邊城》時,我們會慣性地去忽略小說所營造的意境,而過於關注小說的人物和故事,去體會人物的性格,去解讀寡淡的情節。最後,我們實在沒法再繼續欺騙自己,再繼續硬解讀下去,只能嗚呼哀哉,發出一個疑問:《邊城》究竟美在哪啊?
體會不到《邊城》的美,不是小說不行,而是我們以對待常規小說的方式,去閱讀《邊城》。這是我們的閱讀方式錯了,是學校中以傳統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主題」四大件來教學的老師們錯了。
那麼,《邊城》它究竟好在哪?美在哪呢?
閱讀完《邊城》後,大家肯定都會發現一個問題:為啥《邊城》的故事中都是好人,沒有一個壞人?
是啊,我們傳統的審美習慣都是黑白分明,就像看傳統戲劇,白臉的曹操代表壞蛋,紅臉的關公就是大好人。看電影時,先要搞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因為故事的情節都是以惡人作惡,小人使壞這樣的情節推動的。
人物的善惡對立,忠奸對立,壞人推動故事情節,是傳統小說最常見的是情節結構敘事方式。《邊城》之所以是非典型小說,就是因為沈從文在創作中放棄了傳統小說中常見的二元對立式的情節結構,轉而追求情節的自然流動。
從傳統小說的敘事角度來看,壞人其實對故事的發展有很大的作用。然而,沈從文卻在《邊城》的故事中,完全排除了人力的影響因素。《邊城》的故事中,沒有一個壞人,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最後悲劇卻還是發生了,這樣的設計其實會更會讓人感到生命的無常。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了,既然故事中每個人都是好人,他們又是那麼的善良體貼,為何悲劇最終還是發生了呢?
不知道你們思索這個問題時,會不會產生一個疑惑:難道在一個沒有壞人的世界裡,就沒有悲劇了嗎?
對呀,憑什麼都是好人就不會發生悲劇啊?顯然不是,之所以《邊城》這個悲劇別出心裁,它獨特的原因就在這裡。
大量的傳統小說閱讀經驗,使得我們習慣了用善惡對立的二元模式來解釋悲劇。這對生活其實是一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它讓我們誤以為生活中的種種悲劇,都是惡人作惡造成的,實際上是我們看輕了自己的生活。
現實中的生活其實並不是這個樣子,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們,造成悲劇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有必然的,也有偶然的;有的是外部原因導致,也有的是因為我們內心的魔。所以,用忠奸善惡、壞人壞事的方式來解釋悲劇,這種認知就顯得太片面了。
沈從文用《邊城》的故事告訴我們,即使我們生活中的所有壞人都被拿掉,悲劇依然有可能會發生。
《邊城》沒有二元對立的人物關係,情節也不是在鬥爭中展開的。那麼,放棄了壞人壞事,對於故事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因此,當沈從文用一種近乎理想的人性來描寫悲劇時,反而發現了世界的另一種真實:一個擁有理想的人性的世界,一個沒有壞人的世界,是不真實的。當沈從文把《邊城》這個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世界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時候,人們反而會發現另外一個生活中殘酷真相:人與人之間無法實現完全溝通,還有每個人都有無法言說的孤獨與寂寞。
當大佬和二佬得知雙方喜歡的是同一個人的時候,根據我們以往的閱讀經驗,這時候應該是小說的情節最緊張,人物關係繃得最緊的時候。然而,沈從文在此時並沒有添油加醋,而是保持了小說從一開始就奠定的平和舒緩的敘事基調。
放棄尖銳的矛盾衝突和與善惡對立的敘事結構,將人物的關係的發展趨於平和,沈從文的這種清新的牧歌風格,也一直是為人所稱道。
與緊張激烈、扣人心弦的悲劇表達方式不同,從整體上看《邊城》呈現出的是一種孤獨寂寞的氣氛,是像水一樣的春愁。故事的整體風格並不是那種大悲大痛,而是一種令人難以排解的淡淡哀愁。
這其實也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中那哀而不傷的古典審美風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正如我們熟悉的《詩經》,通過今夕景致的對比,來表達人生的感慨,無盡蒼涼之感盡在其中。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現代文學以西方為參照起步,中國的傳統文學一再被否定。中國古典文學中那種哀而不傷的美學效應,與隱忍克制的情感表達方式逐漸淡出了現代審美。以致於中國的作家們為了引起讀者的恐懼和顫慄,習慣於用一種凌厲的筆觸表現悲劇,從而忘記了我們自己的美學傳統。
在沈從文之前,中國傳統的鄉土文學有兩種表現形式:第一種是以魯迅、蕭紅為代表,他們在都市文明中感受現代文明的震撼,嚮往都市的生活方式。因此,筆下對家鄉落後的物質文明,家鄉人們精神上的愚昧與麻木,進行凌厲的批判。
第二種以廢名為代表,他們在都市的人際交往法則中無所適從,轉而對家鄉的風土人情,宗法社會下的田園生活,進行緬懷和眷戀。用文字將故土的鄉土田園進行詩情的表達,把它當作自己的精神家園。
沈從文繼承了廢名的寫法,將中國文學幾千年前就已經意識到的美學風格,融入到自己的寫作中,並一步步強化,用一種詩情畫意的眼光,把自己的家鄉呈現在人前,形成了一種有意識的美學追求。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邊城》
圖 | 在孤獨中,獨自等待二佬的翠翠
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是作家有意的追求,《邊城》的故事結局也是歷來讓人拍案叫絕,所稱道的地方。對於這樣的結局,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好。
在現代文學史上,悲劇通常都是撕心裂肺、痛哭流涕的封閉式結構。營造出一種死的死,逃的逃的結局,在風格上呈現出一種悲壯的美。
然而,沈從文的《邊城》不同,他選擇的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這也是這部小說的另一個不同凡俗之處。這樣開放式的結局,就像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留白,可以無限發展。
這樣的結局,也正是文藝理論大師巴赫金在《小說倫理》中所說的「小說未完成的結局」:
未完成性對於藝術家和思想家的意識來說,時間和世界第一次變成了歷史的時間和世界,展現為一個行程的過程,一個朝著實際的未來不斷前進的過程,一個統一的無所不包而又永無完結的過程。
——巴赫金《小說倫理》
我們試想一下傳統小說的結局設計,無論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還是「梁祝化蝶變成連理枝」,故事的結尾都有一個共性——指向時間的終結。這就是巴赫金總結的,傳統的小說具有一種完成性的不變性。
小說的未完成性,指的是一種「永恆的未就緒狀態」。就像《邊城》的結尾,「二佬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結局的時間沒有因為小說的結束而終結,而是指向了遙遠的未來。因此,翠翠的生活將會處於一種永恆的沒有就緒的狀態。
這確實說出了《邊城》這部小說的一個特點,一個無所不包,卻有永無完結的過程,指向了未來的未完成性。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這篇文章裡面談到:
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張愛玲 《自己的文章》
沈從文在《邊城》的結局設計上正是如此,他不會讓你痛哭流涕,卻讓人回味無窮,這就是《邊城》不同凡俗的地方。
讀過《邊城》的故事後,我們的心中會有淡淡的憂傷,薄薄的悽涼,像水一樣溫柔的流淌出來。
沈從文總是說,美麗總是讓人哀愁。是啊,整部《邊城》中都瀰漫著一種溫柔的愁思。或許是因為沈從文的童年時光都是在湘西的水邊度過,所以,他的整部小說都瀰漫著水樣的春愁,邊城就像是沈從文對他童年時光進行一種孤獨的回想。
在《邊城》的世界中,沈從文構建了茶峒這樣一個遠離現代都市文明,美麗的世外桃源一樣的邊遠小城。小說創作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是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小說中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善良的人和事物,或許讓人感覺不真實。但如果熟悉沈從文兒時在湘西孤獨的成長經歷,就會知道,他是將自己童年的寂寞與孤獨的心境,用《邊城》這個小說表達了出來。
沈從文
這種孤獨感,也不僅僅是沈從文個人的孤獨,更多的是他的家鄉鳳凰,這個地處湘西的偏遠小城在文化上的孤獨。
偏僻的地理位置,也就意味著湘西鳳凰的人處於中華文化的邊緣。沈從文離開家鄉到北京後,面對都市繁雜的人際關係,在文化上感到無所適從。這種文化上的孤獨,是童年時代的沈從文看到、見到,卻無法具體表述的生命感受。直到他來到了城市後,經歷了種種感受後,才可以通過文學的方式將這種感覺表述出來。
伴隨著蓬勃、自然的鄉野生命形態,湘西人文化上的孤獨感也被他用文字表現了出來。
正如小說中,大佬和二佬不得不面對的,馬路和車路的選擇,這其實是兩種文化的對比。還有二佬面對碾坊和渡船的選擇,其實是兩種生存方式的對比。沈從文有意用一種對比的設置,表達了一個事實,近代商業文明無處不在,而且已經滲透到了湘西的小鎮。
雖然二佬毫不為碾坊心動,堅定地選擇了渡船。但是,當商業文明全面開花的時候,二佬的這個選擇還能堅持多久?這個世界還有多少人能堅持這個選擇呢?
眾人對二佬的羨慕,在背後說翠翠的話,既體現了人對物的本能追逐,也說明了商業風氣正在對邊城入侵。
沈從文孤身來到城市中生活,也面臨這樣的選擇。所以他以碾坊和渡船的競爭,表達自己對商業社會抗衡;以馬路和車路的選擇,表達自己對儒家的禮教的抗衡。
在現實的世界中,湘西的世界並不是地理偏僻的化外之地,也不全是沈從文那記憶中的家鄉。《邊城》中小城茶峒的故事,是他從家鄉源水一路北上,經歷了千山萬水後,對現實問題進行思考後的回答;也是他對社會中人性的墮落,病態的商業社會所開設的藥方。
所以,《邊城》這部小說的偉大之處,還不僅僅是沈從文個人的美麗記憶,更是他面對現實中的問題進行思考後,給出的一個回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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