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紅樓夢:讀懂太虛幻境的深意,也就讀懂了紅樓夢
繁華如夢,夢破了,繁華落盡,一地雞毛;心碎了,人生裸露出荒涼底色。雖然是天才,但曹雪芹一定也迷惘、彷徨,人生似乎已無路可走。「各自須尋各自門」,然而,在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裡,尋「門」談何容易?路又在何方?
《紅樓夢》通部書其實就是描述寶玉及諸芳,從太虛幻境中來,又在以「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第十六回脂批)的大觀園為中心舞臺的紅塵幻境中,歷盡風月波瀾,最終抵達太虛幻境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作者尋找自己人生之路和心靈歸宿的艱辛之旅。因此,太虛幻境是貫穿於通部書的重要文學隱喻意象。
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以文學形式,回答了「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三個哲學上的終極之問,而太虛幻境就是答案。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第五回,文本之第一正人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最終還是墮入迷津。寶玉嚇得汗如雨下,失聲喊叫:"可卿救我!」這一由「寶玉收拾」的「大關鍵」,暗示欲脫離塵世迷津,找到趨福避禍的人生之路,還需秦氏的太虛幻境。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隨仙姑到一處,先見到「太虛幻境」的石牌和對聯,接著在宮門上看到「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和對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每個人都是因情而生,活在世上又都離不開情。情裡有欲望,如情慾、權力欲、財欲等等,包羅萬象。如果迷陷於其中,人生將陷入萬劫不復的苦海。文本借情「甄士隱」,也以情喻理,太虛幻境就是在天才灑滿「辛酸淚」的人生之路上綻放的智慧之花,也是天才以情喻理、為眾生開啟的處世大智慧之「門」。
正因如此,脂硯齋指出:「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餘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餘今意欲起太虛幻境,以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
太虛幻境與其說是一個玄幻的存在,不如說是一種心靈的境界。警幻心目中的「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的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過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尚未覺悟」,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最終還是墮入迷津,暗示抵達太虛幻境之難。
其實,作為通部書的中心舞臺,比託於太虛幻境的大觀園,在桃紅柳綠、鶯歌燕舞之下,也隱藏著正統和非正統之爭。第十七回,賈寶玉試才題大觀園,在寶玉題「蓼汀花漵」之前,眾清客分別擬了「武陵源」和「秦人舊舍」兩個名稱。"武陵源」和"秦人舊舍"大有深意,對"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第六十三回,襲人佔得桃花花名籤,題的又是「武陵別景」,上有一句的詩「桃紅又是一年春」,此句舊詩來自宋朝謝枋得的《慶全庵桃花》,文本引用這一句,其實意在上一句「尋得桃源好避秦」。
對「秦人舊舍」四個字,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其中的深意已經非常明顯了,即包含著「蓼汀花漵」的大觀園是作者精心設置的避「秦」之亂的「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
這意味著通部書中,既有正統的象徵一一秦可卿之"秦」,也有非正統之隱喻一一"避秦之亂」之"秦"。因此,在正統與非正統之爭下,這一寓言了「九十春光"的過程,極為艱難曲折,是用"辛酸淚"鋪就的荊棘之路。
文本多處暗示其中的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如警幻仙姑「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暗喻警幻仙姑是在無數離恨和哀愁之上升華的神仙意象;太虛幻境位處放春山遣香洞,暗喻太虛幻境是「令批書人哭死」的"三春去後諸芳盡」才有的仙境。
太虛幻境中,幽香名「群芳髓」,仙茶名「千紅一窟」[注1],仙酒名「萬豔同杯」,暗喻太虛幻境是建構在「群芳」、「千紅」和「萬豔」的「哭」與「悲」之上的芳香之境、超凡之境。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最終墮入迷津,迷津之處「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又無橋梁,亦無舟楫,「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根據脂批,作者意在暗示世路人情艱難,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妄動風月」之念,其實木居士、灰侍者之隱義與同樣出自太虛幻境的風月寶鑑背面骷髏的隱義如出一轍,而賈瑞正是因為正照風月鑑,最終命喪黃泉,同樣也意味超脫俗世「情」之樊籠、抵達太虛幻境之難。
許多鮮活的生命,在紅樓夢劇場裡上演各自悲喜交集的人生,組成了文本中熙熙攘攘的紅塵幻境,這些生命大都與太虛幻境有著或多或少的關係,而寶黛釵無疑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作為文本中的第一正人,賈寶玉的人生軌跡展示了通往太虛幻境這一艱難歷程。滾滾紅塵中,賈寶玉在「情」裡感悟,在「情」裡成長,歷盡一番離合悲歡、炎涼世態,最終「懸崖撒手」,以「絳洞花王」身份統領警幻情榜,其批語是「情不情」。
所有的生命,其實都是世上本無"我」,「我」從無中來,正如楔子中二仙指出,石頭執意下凡乃「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神瑛侍者下凡也不例外。賈寶玉從"無中生有"到最終到達太虛幻境的過程,其實就是楔子中空空道人傳抄《石頭記》並將其易名為《情僧錄》的過程一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所見到的四位仙姑一一痴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和度恨菩提,分別隱喻這一過程的四個階段。
賈寶玉的「懸崖撒手」並不是真正的四大皆空,《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終身誤》和《枉凝眉》其實是已成情僧[注2]的賈寶玉對釵黛所作的感慨萬千的喟嘆,他的"情不情"就是脂硯齋的七律詩中所說的「茜紗公子情無限」,即「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痴情去體貼。」(第八回脂批)
情僧賈寶玉以入世之心出世,是身在紅塵外,心在紅塵中。他的"情不情」幾乎可以等同於薛寶釵的「任是無情也動人」。此句唐詩出自第六十三回寶釵所佔得的牡丹花名籤,"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籤,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就是作者暗示之筆。寶釵即使無情也動人,何況她是有情之人!她表面上的冷,其實是冷中出熱,是對有情的超越,是無邊的深情,其中的意涵與第三十二回脂批所引用的湯顯祖《懷人》詩:「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相合。
寶釵對金釧烈死、尤三姐劍刎和柳湘蓮冷遁的反應,看似冷酷無情,其實是對死亡的徹悟,對生的極致有情。不知死,焉知生?人都是向死而生,看透看淡死亡,才能更好地生活,因此,寶釵才會"光陰荏苒須當惜」、"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在她"山中高士」冰雪般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擁抱紅塵的熾熱的心。
她的處常之道即古老傳統的耕讀大智慧,而秦可卿魂託鳳姐的家計長策正體現了這一大智慧。她設身處地,體諒他人困境,並施以援手,如對史湘雲和邢岫煙。繁華如花似錦之時,她尚儉悅樸,喜穿家常素淡衣服,認為玉佩珠寶是日常生活的多餘。她待人接物總是不親不疏,坦然自若,從規而不逾矩。當繁華成為昨日舊夢,寶玉也棄她而去,她也能安分隨時,"風雨陰晴任變遷」,「任他隨聚隨分」,守住內心的本真,「萬縷千絲終不改」,即使「處處風波處處愁」,她依然期待「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與眾生一樣,她也從胎裡帶來一股「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的天生熱毒,但她卻能「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對她而言,「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因為她握有「冷香丸」,藥方和藥引子都是癩僧給的。「冷香丸」的幽香即寶釵生命的芬芳,脂批指出:「這方是花香襲人正意」。脂硯齋又指出,「冷香丸」可對太虛幻境中的幽香「群芳髓」,藥引子「是從放春山採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
綜合文本和脂批,可以「心領神會」到,以出世之心入世的寶釵超越了悲劇,是末世哀歌裡含淚的微笑,"豔冠群芳"的她是"群芳之精髓」,其所服用的"冷香丸」是太虛幻境的「群芳髓」在大觀園的翻版,在紅樓的悲劇一夢裡,她讓自己活成花香襲人的太虛幻境。
脂批指出:「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和薛寶釵的金瓔珞都與二仙和太虛幻境大有干係,「冷香丸」的功效與「通靈寶玉」的「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相通,也與太虛幻境的寓意相近。因此,二寶是「一對兒」。「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回,眾人欣賞完蘅蕪院,行不多遠,便到了正殿。文本中的第一正人寶玉在此心中忽有所動,覺得倒像哪裡曾見過的一般,脂批指出:「仍歸於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而後眾人便到了怡紅院,其中的深意就在於此。
與寶釵相對應的是與她一體的黛玉,她下世為人,是要用一生所有的眼淚去償還神瑛侍者前世的甘露之惠。她的眼中心中只有賈寶玉,即所謂「情情」也。賈寶玉成為她一生的心事,也可以說是一生之「病」。
她有滿腔的深情,卻迷陷其中,無法超越,最終淚枯夭亡,人生以悲劇落幕。作者對她浸泡在淚海中的人生充滿愛憐,但第六十三回,黛玉佔得芙蓉花名籤,其題詩曰「莫怨東風當自嗟」,似乎認為她也應對自己的悲劇負一定責任。因此,文本中,寶釵是「識寶釵」(第五十六回),而黛玉是「痴顰」(第五十七回)。
太虛幻境不是羅馬,通往太虛幻境之路同樣也不止一條。路徑不一,結果也不盡相同。在「表裡皆有喻」的文本裡,太虛幻境是隱喻,寶黛釵其實也都是隱喻,如果說賈寶玉演繹了從紅塵幻境到達太虛幻境境界的歷程,寶釵展示了太虛幻境在紅塵幻境中的真模樣,黛玉則隱喻了在紅塵幻境無法抵達太虛幻境境界的人生悲劇。
喧囂紅塵中,總有太多迷人風景,欲望常如狂暴不羈的野馬,裹挾著人們,衝向萬劫不復的懸崖,能否懸崖勒馬;人的一生起起落落,風風雨雨,逆境往往多於順境,能否得意時不忘形,失意時不消沉,總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這些都是人生的大課題、大考驗。沒有誰的人生是輕而易舉的,而未經修煉的人心,才是人生最大的深淵。「芳氣籠人是酒香」,太虛幻境中有「籠人」的"芳氣」,是「久香」,其實也是天才用生命和血淚,為芸芸眾生創造出來的最佳心靈修煉場所,可助人遠離深淵,超越塵世紛擾,進入怡然自得之鄉。
太虛幻境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很難抵達又觸手可及,一切都取決於內心。「不離不棄」"冷香丸」,「莫失莫忘」「通靈寶玉」,就可以在變幻的空間中、流轉的光陰裡,「芳齡永繼」、「仙壽恆昌」。通往太虛幻境之路,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中。
注1、第八回,導致茜雪被攆的一碗楓露茶,脂批指出:"與`千紅一窟』遙映」。此楓露茶與一生總離不開哭的黛玉有關。黛玉自稱草木之人,寶黛之間的愛戀是"木石前盟",而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黛玉佔得芙蓉花名籤,題曰"風露清愁」,「木」和"風露」合在一起即"楓露"也。太虛幻境中,千紅一窟「清香異味、純美非常」,亦即楓露茶「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此,其芳香是用以黛玉為首的群芳之淚澆灌而來的。
注2、一僧一道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也可稱是作者的化身,「通部書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脂批),一僧一道所隱喻的與「通靈寶玉」的「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相通,也正是作者的「自寓」一一賈寶玉最終的精神歸宿。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