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說過這麼一段非常著名的話:
「中國人的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說在這裡開一個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
這段話經常用來諷刺國人的軟弱和妥協,不少人進而把歸罪與儒家,歸罪與中庸。大批特批儒家對中國人民長久以來的戕害,你看,腐儒們教給人的就這個和稀泥的德行。
雖然我們從小也學《論語》,讀孔孟,但在現在這個時代,這種學習通常流於表面,我們對儒家文化了解其實還不足,甚至有一定偏差。在很多誤解中,對中庸的誤解絕對算是其中典型。
做這期視頻,壓力很大。因為中庸可以說是整個儒家體系的最高思想主題,可以算得上是皇冠上的明珠,用一期視頻講透是不可能的,只能儘可能澄清一些普遍的誤解。
最早對中庸的論述出自於《論語·雍也》,孔子說過這麼一段話:「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中庸作為道德標準,是最高的了!但人們缺乏這種道德已經很久了。
如果一種最高的道德標準就是折中,和稀泥的話,那只能說明我們的先賢實在是太蠢了。那中庸之義是什麼呢?對這個道理的闡述,必須要講四書中的《中庸》。
大家知道,儒家核心經典是四書五經,四書就是《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但四書的地位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這麼高的。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自漢開始,儒者都是研讀五經,漢武帝所設的五經博士,就是這一背景之下。在兩宋之前,只有《論語》一直被奉為經典,其他三書並沒有獲得足夠重視,四書的崇高位置是在兩宋時才徹底被奠定的。
簡單介紹一下,唐宋時期,五經逐漸擴展為十三經,其中也囊括了四書中的《論語》《孟子》。但其中也沒有包含《中庸》《大學》,那這兩本書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其實,這兩本書原來是《禮記》中的文章,並不獨立成書,是宋代理學的幾位大師,二程,朱熹的推崇,才逐漸有了後來的經典地位。
剛才提到,孔子認為中庸是至高品德,這也體現在四書的學習次序裡。朱熹曾說:
「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儒家教育裡講求「學不躐等」,也就是學習應該講求次第順序,循序漸進。就比如,大家不能指望一個孩子在上小學的時候就發表論文,宣布攻克癌症,除非他是醫仙下凡,所謂因材施教就是這個道理。
從四書的學習順序上,我們也可以看出來哪個好入門,哪個難度高。之前我聊過為什麼要讀《論語》,勸大家有空的時候多讀讀,多看看,哪怕隨意翻翻,也總有收穫。
但對《中庸》,我卻很難再這樣說,因為這本書的內容確實是非常很有挑戰。二程曾說:《中庸》之書,其味無窮,極索玩味。只有在其他經典下了工夫,才能談得上對《中庸》的理解,如果看都沒看過就隨意評論,那這種評論是沒有價值的。
《中庸》是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孔子說了中庸是至德,但沒有解釋,子思得益於家學,並且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人把中庸做庸俗化的解釋了,所以便做了《中庸》傳於孟子,朱熹說這是「孔門傳授心法」,是子思 「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可見其高深,《中庸》開篇是這麼說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讀這段話的時候,哪怕不了解背後含義,就看字面意思,也可以感覺出這段話的立意高遠,直接談得就是天地之道,性命之說,君子之義。
但我們也看到,這段提綱挈領的文字中壓根沒有中庸二字,這在四書只此一份。
《論語》是編纂孔子言語的意思,《孟子》不提,《大學》的開篇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三本書名稱都是直截了當。但《中庸》卻不太一樣,開篇並沒有提,但也可以說,整本書都在闡述中庸的道理。
中庸雖然沒有在開頭出現,但子思特別解釋了「中和」,董仲舒曾言:德莫大於和而道莫大於中。
致中和,也就是達到中和的極致境界,天地就會各安其位,萬物也可從中生發。在喜怒哀樂這些情感生出之前,人心自然安泰,這樣的狀態就是"中",情緒生發但有所節度,那就叫做和。
看起來有點玄妙,但關於中和,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所體會。如果一個人喜怒哀樂既不會過,也不會不及,那肯定是一種平和的心態。如果人喜怒無常,遇到什麼事兒就大發脾氣,結果得了心腦血管疾病,或者無論如何都完全沒有情緒,比如很多重度抑鬱症患者,他們的狀態就不是「和」的狀態。
所以從人情緒的角度來講,中庸都不是讓人和稀泥,該怒則怒,只要不過分就行。孔子曾說:「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如果因為一時的憤怒,忘記考慮自身和親人,這不是很愚蠢嗎?這種道理很接地氣,但仍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
有很多學者認為中和與中庸就是一回事,但在這裡,我還是借鑑二程朱熹這些大儒的解釋,把中庸放在更高的位置上。
「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易的意思就是不變,中庸二字可以說是世間的正道定理。
儒家的思想或者道理,有一個核心特點:平實質樸,換句話說,就是接地氣。有些思想,哪怕看起來深奧玄妙,也都是立根在真實的世事人心上,最終也回到世事人心。
我們很多時候對傳統思想有所誤解,與其說是思想原因,不如說是語言問題和環境問題。就比如說針對「中庸」這種高深道理,朱熹的解釋就體現了儒家思想平實的特點。
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
這句話甚至都不用翻譯,幾乎就是大白話,點出了中庸的本質。
那麼如何達到不偏不易的境界呢?關鍵在一個字:「誠」。《中庸》一共有三十三章,其中關於的誠的討論就近十章,可以看出誠在達到中庸境界的重要性。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這段話怎麼理解?
首先,需要了解,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古人是有根本差異的,在子思眼中,人的價值是由上天賦予,那麼人道也需要與天道相和。這裡的道也不是指規律,而是行為方式的意思。
《中庸》第二十六章有言: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
所謂不貳,就是「誠」,始終如一,不息有常的意思,人想要達到中庸的要求,自然也要做到「誠」字,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可以算是對誠的一種註解。從這個角度來看,擁有一顆平常心絕對是一種難得的修養。
我們回過頭來看,調和與折中,嚴格上講,這是沒有原則的行為方式,跟誠的原則完全背離,就是看現實給了人什麼選項,然後就做選擇題。就像考試的時候,三短一長選最長,如果沒有就選C。這種行為用儒家的話講叫「役於物」,絕對稱不上君子行徑。
儒家有很多思想都可以探討,但妥協,折中,和稀泥這些做法,可以說是大儒們最厭惡的處事方式之一。處處折中,貪圖美名的人被稱為「鄉愿」,這種人也一直為孔子不齒,他老人家就曾說「鄉愿,德之賊也」。
我們這代人生活在教育進步,信息發達的時代,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在特定命題上的思考比先賢更加深刻,所以對待歷經風雨的經典,在有所質疑之前,應該保有一份尊敬謙遜之心,唯有虛心,方能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