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幹林
「瓶水冷而知天寒,揚州一地之盛衰可以覘國運」,這是近代文史大家錢穆先生對揚州歷史的評說。
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是人類改天換地的三百年,世界遭遇了「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然而,在世界發生驚人變化的時刻,康雍乾三代君王卻表現出同樣驚人的麻木和極度的愚昧,妄自尊大,拒絕開放,囿於傳統,固步自封。特別是蔑視科學,限制工商,集權政治,禁錮思想的做法,嚴重製約著社會的進步與發展。當康乾盛世餘暉散盡,中國無可奈何地墮入了百年沉淪。如果說河工失修,漕運不通,鹽政改制,商業衰落等因素,已使揚州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光,那麼鹹豐兵火的摧殘,則使這座千年古城一落千丈。在清兵與太平軍的交戰中,揚州一批具有歷史裡程碑意義的文物建築大多毀於兵火,天寧寺也在這次劫難中化為灰燼。
此時,揚州的文人墨客依然在吟詩作賦,但在他們的筆下,已很難覓見天寧寺的蹤影,偶有提及,也是婉轉低迴,一唱三嘆。
這是同治年間,一位叫顏訓的書生留下的詩句:
故壘高低路不分,好樓臺處盡屯軍。
原頭碧血三生草,堂下青山半沒雲。
廢院逢僧談浩劫,荒臺有佛臥斜曛。
承平風景心堪醉,排日傳花宴使君。
及至同治年間,揚州才開始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一位叫方濬頤的人來到揚州擔任兩淮鹽運使,天寧寺得以重建。
方濬頤,字子箴,號夢園,安徽省定遠人,道光甲辰考取進士,同治八年授兩淮鹽運使。這是一位有著高度文化使命感的官員,來到揚州,他見到曾經的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此時卻滿目瘡痍,蕪城之痛,再度重現。於是他奔走呼號,募集資金,先後重修了平山堂、天寧寺等重要文物古蹟,至今,在揚州平山堂仍可見到方濬頤親筆所書的匾額。
然而,大清王朝的頹勢已定,無可挽回。儘管天寧寺也曾一度中興,有「一廟五門天下少,兩廊十殿世間稀」之宏偉廟貌,但隨著清王朝的覆滅,天寧寺終於香火了斷,禪風散盡。兵荒馬亂的民國年間,此處更淪為充滿腥風血雨的兵營馬廄。抗日戰爭初期,日軍侵佔上海後,前線受傷的中國士兵四十多人,轉駐天寧寺治療。不料日軍侵佔揚州時,於1937年12月底關閉天寧寺所有廟門,寺內傷員連同寺僧共五十多人全部慘遭殺害……
曾經冠蓋如雲的天寧寺御馬頭,此時寒水自碧,孤舟橫斜:「閒情悵觸對船娘,燕影新蒲草閣涼。楊柳至今猶帶性,波斯城綠已無香。」
1949年之後的天寧寺,既沒有了莊嚴佛像,也沒有了伽藍鐘磬,此處完全變成了一個大雜院。解放初,在寺內開辦過軍區幹部學校、文藝學校、展覽館、招待所。揚州日報、治淮指揮部等機關單位,也曾入駐天寧寺。
揚州「大家庭,小日子」主題作家王敏女士曾在《天寧大院裡的鄰居們》一文中寫道: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響應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號召,揚州地區治淮指揮部駐紮到了天寧禪寺內,一棟居民樓、一排平房,家屬院的十幾戶人家共著一口水井成了朝夕相處的鄰居。那時年少,我們這輩人中,年齡最大的也就二十出頭,我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黃毛丫頭哩。那時單純,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簡單直白。早上端著個飯碗出門,東隔壁的小方站在石墩旁漱口,就著一嘴的牙膏沫子招呼我"姐姐早",還輪不到我回話呢,西隔壁胖成彌勒佛的夏大夫捧著個比我臉還大的悶缽來了,一邊呼拉呼拉的扒著飯,一邊大聲的應著"早早早,姑娘們早啊!"一天的好心情就從鄰居們此起彼伏的招呼聲中開始了……
天寧寺,晨鐘暮鼓的莊嚴氣象,化成了世俗市井的人間煙火。
上世紀三十年代天寧寺
但王敏筆下提及那個「治淮指揮部」卻是值得書表的一段歷史。
康乾兩代君主南巡,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治理黃淮水患,保證漕運通暢。至今,天寧寺中尚立有乾隆御碑,其碑文曰:「南巡之事莫大於河工……」。揚州扼江淮之要衝,又在運河與長江交匯處,故而朝廷格外重視,因為只要控制住揚州,就握住了王朝的命脈之樞。毫無疑問,康乾兩代的治河保漕工程是相當成功的,漕運通暢,不僅成就了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次鼎盛,而且將揚州帶進了城市發展的第三次輝煌。
但是晚清以來,國運日蹙,內憂外患,民不聊生。晚清政府,苦撐危局,根本無暇治理黃淮,而導致黃河再度奪淮,大量泥沙臃進運河,導致運河淤塞,不能通航。
新中國成立後,百廢待興。毛澤東主席發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偉大號召,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蘇北治淮工程指揮部在淮安成立,不久,指揮部從淮安遷駐揚州。
相應地,揚州專區也成立了治淮指揮部,先在機關大院,七十年代初曾易址於天寧寺內。歷史竟然如此巧合,天寧寺,這座當年康乾兩代君主南巡揚威,視察河工的駐蹕之所,又成了揚州治理淮河的指揮中心。為還原當年的歷史真實,在寫作本文的過程中,我專程採訪了當年揚州地區治淮幹部王建平老先生。
這位曾擔任過揚州地區治淮指揮部宣傳科長的老革命,談到當年的治淮工程,90歲的老人仍然異常興奮,那段轟轟烈烈的崢嶸歲月仿佛又浮現在眼前。在天寧寺工作的那段時間,正是治淮重點工程——三陽河工程的決戰階段,近百公裡的工地上,一處處工棚,便是一座座堡壘,一面面旗幟,就是一團團火焰。高郵團、寶應團、興化團、泰興團、泰縣團、靖江團、儀徵團……十萬民工,十萬鐵軍,他們在蘇中大地擺開戰場,在工程機械極其落後的情況下,硬是用人挑肩擔小車推,完成了三陽河的貫通工程。三陽河,不僅是當時偉大的治淮工程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為後來南水北調的水道奠定了揚州段基礎。
天寧寺,你那些因戰火而毀滅的佛像九天有靈,當為你能夠見證這段光榮的歷史而合十點讚!
上世紀八十年代,千年古剎天寧寺獲得新生,政府耗巨資進行了大修。大修後的天寧寺佔地908平方米,建築面積5000多平方米,中軸線上有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華嚴閣,藏經樓,兩側有廊房92間。整個建築布局對稱,整肅莊嚴。
今天走進天寧寺,雖無香菸繚繞,亦無鐘鼓之聲,但廟宇堂堂,綠樹森森,置身其中,厚重的文化氣息撲面而來。每逢周日,民間文物交流活動,使這座莊嚴梵宇洋溢著濃濃的世俗氣息。
從揚州走出當今佛教大師星雲長老提出了「人間佛教」的主張。其實,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就是人間佛陀。他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度化眾生在人間。
乾隆皇帝當年在天寧寺有詩句曰:
又何加富要惟教,
即境思之只憫然。
是啊,人只要常懷憐憫之心,利他之心,又何必拘泥於禮佛拜佛?
禪謁語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來源 海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