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時很多日本人難以接受「人猿同祖」的進化論結論,他們認為人類、尤其日本人是「天孫」的子孫,是神祇的後代。
為日本帶來進化論的愛德華·莫爾斯
在日本現存文獻中最早提及達爾文之名的,為葵川信近的《北鄉談》(1874)。葵川當時是奈良一所神社的大宮司,地位僅次於祭主。書裡不但提到達爾文,還簡略介紹了生物由低級到高級、由猩猩到人類的進化,甚至援引佛說加以印證。
但是史家一般認為,在日本系統介紹進化論的,始於三年後美國動物學者愛德華·莫爾斯(1838-1925),他於1877年在東京帝國大學開設生物學講座,有兩個班九十名左右的優秀學子,他們後來多在醫學、生物學、教育學、考古學等方面有所建樹,成為宣傳和普及進化論的主力軍。如其得意弟子石川千代松就整理出版了講義筆記《生物進化論》(1879、1883),並撰寫《進化新論》(1891)一書,成為早期傳播進化論知識最重要的著述。丘淺次郎的《進化論講話》可以說是在其直接影響之下的撰述。
莫爾斯後來在其日記《日本的日復一日》(平凡社1970年日譯本)裡,記載有約六百人聽講的第一堂講座的情形:
1877年10月6日,星期六 今夜在大學的大講堂,我講了有關進化論三講的第一講。有教授數名及其眷屬,以及五六百名學生前來,幾乎全部都在做筆記。…… 可見聽眾懷著極大的興趣,沒有在美國所遭遇過的那種因宗教偏見而引起的衝突,講述達爾文的理論,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講演結束的瞬間,響起了非同尋常甚至神經質的掌聲,我覺得兩頰熱乎起來。一位日本人教授對我說:「這是在日本的第一堂有關達爾文的講義,我懷著興趣等待其後的講義。」
信奉「天照大神」的日本人為何拜服進化論
日本一處神社。日本固有的思想資源,尤其是經過「神佛習合」的神道教的「萬物有靈」、物物相生的自然觀,為日本人接受進化論做了墊鋪。
150年前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其進化論在歐洲最具衝擊波的言說之一就是「人猿同祖」論,而且人猿都是在漫長的過程中從自然界的原始生物、低等動物發展而來的。這對基督教《聖經》的上帝創世說來說,無疑是根本性的顛覆,因為生物進化容不下上帝創世的過程。
所以進化論從一開始就在歐美遭遇風暴式的抵抗,怪不得溫文儒雅的紳士赫胥黎竟然自稱為「達爾文的鬥犬」,幾乎一生都在與反進化論者爭辯。到如今,據調查顯示,美國還是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人相信進化論,進化論與「創世說」之間仍然涇渭分明。
可是在東方的日本,在莫爾斯進化論布道的第一天,他所遭遇的精英層聽眾卻如此熱情虔敬,讓他意外地「臉頰」發熱。
一方面,當時很多日本人難以接受「人猿同祖」的進化論結論,他們認為人類、尤其日本人是「天孫」的子孫,是神祇的後代。
但是另一方面,日本本土的神道教認為大自然本身就具備神格,世上的一切都是神創神造,自然會有一個從低到高的發展進化過程,人的先祖和猿的先祖都來自於神代的神祇,從這一觀點出發,接受「人猿同祖」的生物進化理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這就是為什麼像文端所引的葵川這樣的神職人員,也會欣然接受進化之說,並且自然以佛學對應。
日本固有的思想資源,尤其是經過「神佛習合」的神道教的「萬物有靈」、物物相生的自然觀,為日本人接受進化論做了墊鋪。
江戶醫學者鐮田柳泓(1754-1821)在其著作《心學奧棧》(1816)中說過這麼一段奇妙的話:「一種草木之變,成千草萬木;一種禽獸蟲魚之變,成千萬種禽獸蟲魚。......以此而論,天下生物,有情無常,一種之散,以成萬種。人身亦如之,起初唯禽獸胎內,展開變化,生而來者。」已經非常接近進化論的敘述了,只是鐮田說是一種缺乏實證的隨想而已。
進化論與神道教的妥協
明治17年(1884),神道成為日本國家宗教,成了官方意識形態的核心,作為明治科學思想代表的進化論,就更有與其妥協的必要了。我們可以從當時四位頂尖的學者,考察這種努力是如何實施的。
加藤弘之。
第一位是加藤弘之(1836-1916),明治政府最重要的御用學者。加藤早年信奉自由主義,在其所著《真政大意》、《國體新論》中倡導「天賦人權」,相當左翼激進,後來接觸了海克爾(1834-1919),改信國家至上論,貶斥「天賦人權」在一個以「優勝劣敗」為法則的社會裡,是一種「謬見妄說」。
在宗教問題上,無神論者加藤認為「宗教是迷信,並對日本的國體有很大害處。」一則宗教與天皇制有齟齬,危害國家的統治基礎,信奉宗教者就不會忠於國家;二則作為迷信的宗教,信奉未知之物,不利於「知識的進步」。但他認為宗教這種有害的信仰或多或少還是必要的,因為下層社會不通事理者仍佔多數。
加藤認為進化論是一種一元論,相信因果主義,即宇宙只有「因果法則」一個本源,萬物的生滅都受其支配。進化論威脅到皇國史觀,神道家和國粹主義者對其嚴加排擊,但加藤認為國體和進化論是「位相」(phase)不同的兩碼事情,兩者擇一的選擇方式本身就是錯誤的,是不同層面的東西,因而可以兩立。
第二位是基督教牧師海老名彈正(1856-1937),他一生宣揚社會進化論的「適者生存」,因而支持日俄戰爭和「日韓合併」,認為其體現了基督教精神和進化論發展觀。
他最出名的論調就是「神社非宗教論」,認為國家神道並非宗教,而是「超宗教」的意識形態,可由高等宗教基督教輔佐,剔除圍繞「神道」民間信仰的「迷信」和「虛妄」,完成日本古來的「敬神思想」而達到建立「新日本精神。」
這種將「道德性」涵養注入本土宗教的論調,被稱為「進化論宗教論」。他主張「基督教魂(邏各斯,logos,理性、理法)與大和魂(國家神道)的一致。」還認為「國家價值」高於基督教的「宗教價值」,譬如他認為日本傳統的「紀元節」和「天長節」就比主的「安息日」優先重要。他也曾經批評基督教徒對皇室的不敬姿態。
以「國家至上主義」為核心的海老名「神道基督教」,是基督教的本地化、神道化或者日本化,是基督教在日本本土的變容,其方法論正是進化論。
丘淺次郎《進化論講話》
第三位是科學家丘淺次郎(1868-1944),其《進化論講話》第十九章標題為「進化論與宗教」,談論宗教問題。丘氏最醒目的觀點就是:「一切宗教皆為迷信」,但是他又認為:「迷信卻因為其非常強有力的緣故,為了自己所屬人種的繁榮,消除迷信與此方針相矛盾之處,保護與其方針一致的迷信成為必要。…… 對做學問者來說,宗教是沒有必要的,但對不務學問的大多數人來說,為了安心立命,卻需要入用某一宗教……佞於迷信程度的信者眾多,在世上無法去除迷信是很明顯的事情。如果迷信無法去除,保護適合人種維持目的的迷信,別無他道。」
所以他非但未對神道教和皇國史觀明確加以否認,而且還從進化論的角度證明神道教的合理性和現時必要性。
登基大典時的日本昭和天皇裕仁。據說,昭和天皇在其臥室裡一直掛著達爾文的肖像,並以自身作為生物學者為傲。
最後一位是佛教徒加藤玄智(1873-1965),戰後廣受詬病的「國家神道」(State Shinto)一語,就是加藤的造語。佔領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在著名的「神道指令」中就使用其語發布「政教分離」的命令。
加藤認為神道的神髓精華為日本國民的忠君愛國至情,他看到日本國民的天皇奉仕精神呈白熱化狀態,形成以天皇為至極對象的國民宗教。
加藤神道論有四個特點:激進神皇論、強烈宗教性、宗教進化論的路徑(與國學和復古神道觀對立,走新宗教路線)以及包容性格(強調同化力和習合性,吸收佛教、儒教等其它教義教理)。原本神人分離,神是神,人是人。神人交涉、神人融合歸一,這種神人的接近和結合,加藤認為就是宗教史的發展和進化。他認為「宗教與人文開化的歷程相呼應而進化發展。」「宗教進化」的過程,在他看來,就是「演進發展的宗教意識」。
在進化論與神道教之間淡定自如的日本人
戰後非常出名的社會史學者山本七平和小室直樹在對談集《日本教的社會學》(1981)中,有這樣一段對話,頗能發人深省:
山本:如果是天皇制原教旨主義者,就不能不否定進化論。誰能容認天皇是猴子的子孫之說呢?他是神的子孫呀!
小室:但是誰也不把這個看作問題。
山本:那真是不可思議,戰時誰也沒有在乎過進化論教育啊。當我在菲律賓的戰俘收容所聽一名美國兵宣講進化論時,我比起來知道的多得多。那個傻瓜,真不知道在說什麼。只有中學程度的知識,卻對俺解釋進化論,什麼德性?反過來我給他解釋比格爾號(即Beagle,達爾文考察時乘坐的英國海軍帆船—引者注),那傢伙大吃一驚,就問我:「那麼你們認為現人神(亦人亦神,指天皇—引者注)是猴子的子孫嗎?」
小室:日本人誰也不覺得有什麼矛盾。
山本:不覺得有什麼矛盾,但被美國兵一提起,輪到我吃驚了。天皇被視為現人神的國度,應該不會有進化論。在他們看來,這是邏輯的結論,所以會熱心地解釋進化論。
小室:反過來如果相信進化論,就不會相信天皇是現人神。所以除了兩者擇一別無他法,不可能兩者兼信。
山本:不可能。那麼為什麼在日本教裡會兩者兼信呢?這就是日本原教旨主義的最基本問題。
真的,據說現人神的本尊昭和天皇在其臥室裡一直掛著達爾文的肖像,並以自身作為生物學者為傲。大多數日本人對兼信科學的進化論和宗教的神道教不以為忤,這也許就是日本人國民信仰的特徵吧?(文/趙堅)
(作者簡介:趙堅,上海人,曾經就讀復旦中文系的碩士博士課程,後留學日本、加拿大,長期在海外執教,留心於比較文化的研究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