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朋友林達夫婦,從喬治亞 —— 即中國人熟悉的《飄》的家鄉,長驅三千英裡,開車兩天來看我。而他們夫婦寫的兩本介紹美國社會、政治、文化的書,那一年在中國也上了熱點圖書排行榜,《歷史深處的憂患 : 近距離看美國》和《總統是靠不住的》,已經為中國讀書界熟悉。
這兩本書寫得非常好,與他們的生活狀態有關,抵美多年,他們以小販為生,在草根層摸爬滾打,一點沒有在美留學生階層的那些壞毛病。夫妻倆遙聞哈佛大名,卻總是自認為是南方的鄉巴佬,輕易不敢來,這次趁著我在那裡,就到哈佛來探頭探腦了。
因此,我戲稱這一年的聖誕是「兩個小販到哈佛」,而他們對我的「報復」,則是帶給我一本《總統是靠不住的》,扉頁贈言居然如此回敬:「 1997 年聖誕:哈佛不讀書紀念 ! 」他們開車載著我東跑西顛,走了很多我平時因沒車而到不了的地方。那一個禮拜,我果然讀不成書了,這一對小販夫婦開心得哈哈大笑。
第一個地方是普利茅斯,離哈佛一個多小時車程。那是英國移民到北美登陸的最早口岸,有「聖地」之稱。我們去的那天是陰天,彤雲密布,景色蕭瑟。惟見遠處一條大帆船停泊在海岸,五顏六色,顯得特別鮮豔。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著名的「五月花」號,卻是後人仿製的。
那條真實的「五月花」號早就爛完了。它是在 1620 年 11 月 11 日一個寒冷的日子抵達這裡的,從船上搖搖晃晃走下 102 個清教徒移民,衣衫襤褸,形銷骨立。他們原來的目的地是維吉尼亞,風浪將他們吹到了這裡,只能改變計劃,落地為安,就在這裡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
他們當時是踏著一塊海邊巖石上岸的,那塊巖石大約一米見方,經 337 年的海潮衝刷,還在原處,一半在海裡,一半露出水面。美國人稱它為「普利茅斯聖巖」,在它露出水面的那一側刻了「 1620 」四個阿拉伯數字,跡近神秘,幾乎朝拜它為整個北美文明的發祥物。岸上有一個迴廊,好讓參觀者在它的上方來回走動,以仔細端詳這一偉大的「聖巖」。
那批移民自說自話改變了出資組織這次航行的公司定下的目的地,以後的事情自然只能靠他們自己管理自己了。全體移民籤定了一份公約,自己約法三章,有點像我們 70 年代的鳳陽小崗村農民的地下民約。史載《五月花號公約》全文如下:
我們這些籤名者,為上帝的榮耀、基督教的進步和我們君主與國家之榮譽,已決心遠航維吉尼亞北部,去開墾第一個殖民地。茲由在場者在上帝面前、在彼此面前莊嚴地互定契約,把我們自己聯合為一個公民團體,以便更好地實施、維護和推進上述計劃;並根據公認為最適於和最有利於殖民地普遍福利的原則,隨時隨地出於至誠地制定、設立和構造出如此正義和公正的法律、條例、措施、組織和機構。我們約定:所有的人都應當服從與遵守這一切。作為證人,我們籤名如下。
當時他們從英國來此,要航行 5000 公裡,在海上顛簸四個月,還未抵岸就有人耐不住風浪折磨而死去,第一批幸運上岸者 102 人,上岸不久,即逢嚴寒來臨,第一個冬天又凍死三分之一的人,以後的幾個冬天,不斷有人死去。
就是這樣一群奄奄一息的人,居然還有心情一字一板地籤定那樣一個公約,從此奠定北美 13 個殖民地的自治原則,這一原則後來又融進了現代政治文明下中央政府與地方自治的權力界限,其歷史作用一點不亞於後來的《獨立宣言》。
後者只是宣布了與英國決裂,規定了 13 州殖民地與外部世界的關係,而《五月花號公約》則奠定了 13 州人民自己管理自己的內部規則。
毫不誇張地說,沒有《五月花號公約》,就不會有後來的北美文明。19 世紀吸引一代又一代歐洲人到這裡移民的,第一是這裡遼闊的土地,第二就是遼闊土地上的自治原則,土地加自治,以及由此形成的機會均等,這就是後來與「普魯士道路」相對應的北美現代化模式 —— 「美國道路」。而這條美國道路,就是從那塊「普利茅斯聖巖」開始的。
還有更為令人驚異的。
我的兩個小販朋友嗜好閱讀遊覽地各種銅牌上鐫刻的紀念文字,離開「五月花號」不遠,他們就發現了一塊與哈佛大學歷史有關的銅牌,文字大意為:
有一個叫「哈佛」的傳教士,登陸不久就開始操心精神播種問題。他說,我們接受了歐洲的文化,但是這裡謀生太艱難,以至我們的子孫後代很有可能在開闢草萊中遺忘了歐洲的文化,一切又要從零開始。為了避免這一荒蠻,我們從現在起,就應該節衣縮食,辦一所大學,讓我們的後代從歐洲教育的終點開始。這個叫作「哈佛」的人捐出了他的藏書、財產,這就是 1636 年哈佛大學的起源。
哈佛離這裡有多遠 ? 從空間上說, 60 英裡開外;從時間上說,離初民在這裡登陸僅僅十六年,離美國獨立建國還有一百四十年。在那十六年裡,幾乎每年冬天都有人在普利茅斯的海邊凍餓而死。
按照中國儒教有關物質充盈與教育起步的先後次序,倉廩足,知榮辱,知榮辱,民可教,這些「五月花」上下來的初民卻反過來了:倉廩不足人凍餒,榮辱未開民已教,他們怎麼會在饑寒交迫奄奄一息時不想到發財致富,至少應該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是想起來要辦一所勞什子大學,而且說幹就幹,從捐出自己的藏書開始 ?
此前我在哈佛參加過那裡的校慶,看到一幅標語那麼牛氣:「未有美國,先有哈佛 !」當時有所不解,還嫌他們太狂妄,今天身臨普利茅斯的荒涼海灘,豁然開朗,這才有所領悟。
再回想哈佛校園裡,還有一尊哈佛坐姿銅像,老哈佛坐在那裡,一坐 260 年。那尊銅像是 1736 年校慶 100 周年澆鑄的,並不是哈佛本人,而是 1736 年的一個普通學生,大家認為哈佛的肖像應該像那個學生的長相,也就自說自話,就按那個學生的五官長相及身材,澆鑄了那尊銅像。
美國人特有的天真與幽默,既有自我作古,拿不到 300 年的歷史處處顯擺,又有頑童般的嬉戲,經常消解自我歷史中的神聖。他們並不像中國人那樣動輒美化先賢,相反,在中國人認為很嚴肅要把臉板起來的地方,會突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幽默,甚至惡作劇,一下子鬆弛下來。
但是,「假」哈佛並不妨礙「真」哈佛應該得到的敬意。260 年過去了,那個「假」哈佛就一直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領受著世界各地遊客仰視的目光,一雙銅靴被每年秋季開學的上萬名各國新生摸來摸去, 260 年摸下來,那還了得 ? 自然是油光鋥亮 !
360 多年過去了,那個校園裡的人幾乎年年要喊「未有美國,先有哈佛」 ! 「未有美國,先有哈佛 ! 」牛氣沖天 ! 白宮和國會山只能自認晦氣,總統俯首,美國低頭,拿哈佛無可奈何,這就是哈佛,哈佛的精神財富 !
中國人是會做生意的。即使在普利茅斯這樣遊人罕至的地方,也不難找到我同胞開設的餐館,而且很大,有幾十張桌面。我和喬治亞來的兩個小販在這裡坐定,還能點到三罐從中國進口的正宗青島啤酒,只是菜已經很不正宗了,味同嚼蠟。
今天反正不讀書,我們就在那裡議論起這家餐館的招牌,不知是什麼意思:「 Ming Dynasty 」 ? 「明代」 ? 「明朝」 ? 「明皇朝」 ? 是因為這家老闆姓朱,還是因為老闆來自明代立國之都南京 ? 抑或別無深意,只是一個簡單的紀年
——以此提醒普利茅斯的遊客,當「五月花」號靠岸的時候,當「哈佛」第一次動議捐辦的時候,中國已「皇家」幾千年,當時叫作「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