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講餘華的《兄弟》。《兄弟》是餘華的第四部長篇,也是餘華篇幅最長的小說。這部小說分上下兩部,是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
本次的解讀是餘華的編輯朱偉先生以第一人稱來講解!
餘華原來不是一直以為,一部長篇小說寫15萬字就夠了嗎?那為什麼還要這麼一部50萬字的「磚頭」呢?我以為,著作等身,需要這種基石一樣的作品。就好比莫言,莫言的《酒國》和《檀香刑》寫得很好,但是他仍然需要《豐乳肥臀》和《生死疲勞》這樣厚重的作品。《生死疲勞》是47萬字,《豐乳肥臀》是56萬字。
但是餘華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作家,他把《兄弟》分成上下兩部。上部實際上篇幅很短,就17萬字左右。上部其實是作為一個引子,他是為了下部,下部的篇幅比較長,33萬字,加起來是50萬字。
這部長篇小說動筆在《許三觀賣血記》之後,也就是從1996年開始就開始動筆了,但是寫了兩、三萬字就擱下了。到了2004年撿起來才開始,一年時間就寫完了。
餘華說,在1997年的時候,覺得社會變化很大,但是到了2004年再回頭看,就覺得1997年的變化不算什麼了。所以2004年,正好是寫這部長篇小說比較好的時機。
接下來我們講小說的故事
這部小說寫的兄弟,弟弟本名叫李光,因為他母親要省錢,所以每次理髮的時候,都把他剃個光頭,所以他就變成了李光頭。李光頭的母親叫李蘭,是絲織廠的女工。李光頭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他母親懷他的時候,他父親在廁所裡頭偷窺,進廁所的中學老師宋凡平叫了一聲,他就掉到糞坑裡淹死了。宋凡平把李光頭的父親從糞坑裡撈起來,背回家去擦乾淨。這個宋凡平有一米八五的個子,高大魁梧,從此以後就承擔起了幫助李光頭母親的角色。
李光頭五歲的時候,宋凡平的老婆死了。宋凡平有個兒子叫宋鋼,比李光頭大一歲,他們兩人就成了患難相交的兄弟。
餘華描寫宋凡平曾經是籃球場上的明星,六十年代沒什麼娛樂,晚上的露天球場就是全城人物圍聚的中心。我小時候,我父親也帶我去這個籃球場看過球。
宋凡平在這個籃球場上,因為他是前鋒,在灌籃的時候出足了風頭,全場歡聲雷動。宋凡平就跑到球場邊上,一手抱起了李光頭,一手抱起了他的兒子宋鋼,把兩個孩子放下來以後,又抱起了李蘭。
這在現實生活中間,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餘華就是要塑造這麼一個畫面,讓這個幸福感能夠突出出來。他們從球場上下來以後,就一起去吃了冷飲,然後全家就走到了一起。李光頭七歲的時候,李蘭和宋凡平就結了婚。
剛才我們已經說過了,小說的上部是為了鋪墊下部,怎麼鋪墊呢?餘華讓小說中間的李蘭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光頭和他父親一樣,鑽到了廁所裡頭。而宋凡平堂堂正正,他的兒子宋鋼也和他的父親一樣,既善良又樸實。
餘華寫美好,最終都是為了要表達殘酷。在上部裡頭,最殘酷的是宋凡平這個頂天立地,能為李蘭遮風擋雨的壯漢之死。
餘華讓宋凡平給李蘭以依靠,實際上餘華是要說依靠是靠不住的。這個家庭實際上只有短暫的一段時間幸福,結婚以後不久,宋凡平就託她姐姐在上海聯繫了一家醫院,李蘭就去醫院看病去了,她有頭疼病。然後「文革」開始了。
餘華寫「文革」,也用了戲劇化的手段。他描寫李光頭眼中宋凡平舉著一面像兩條床單那麼大的紅旗,站在橋頭上面,兩個眼睛像是閃電。然後他和宋鋼兩人跟在宋凡平的身邊走,就像小狗跟著大象的腳步。那天是宋凡平在劉鎮上面最出風頭的一天,他成了劉鎮上最重要的人物。然後他帶著兩個孩子到了麵館裡去,在麵館裡吃上了帶肉湯的陽春麵。「文革」的時候,陽春麵已經很難得了。
但是,當天拿著紅旗滿面紅光的宋凡平到了第二天,就成了地主分子,查出來他的地主身份了,戴上了高帽。後來他教兩個孩子認字,無意中說了一些不合適的話,就被打成了反革命。打成反革命以後就很殘酷,宋凡平被人像臺階一樣地踩,打得他的胳膊脫臼了。但是脫臼以後,他還要給李蘭寫信報平安。
李蘭在上海看病,醫院裡頭也「文革」了,這病也沒法看了。李蘭就跟宋凡平寫信,說她準備回家了,說:你能不能到上海來接我?宋凡平一口答應下來,說你出院那天,我一定中午十二點在醫院對面等你。
上部寫得最感人的,也是最殘酷的,就是一個丈夫為了信守自己的諾言,拼死也要上車去接自己妻子的情節。
宋凡平那天晚上偷偷地從倉庫裡面跑了出來,因為關他是關在倉庫裡的。跑回家以後,先帶著兩個孩子打掃房間,然後早上穿上了一件紅背心。「文革」中間,這個紅背心也是時髦,然後他就上汽車站去了,準備買一張汽車票去接李蘭。
他逃跑了以後,被造反派發現了,在汽車站,其實已經埋伏了造反派。宋凡平一到車站,就有6個造反派拿著木棍攔截他。他從木棍攔截中間一直衝到汽車站的賣票口。
餘華寫宋凡平被活活打死,一共寫了三個越來越慘烈的層次。第一個層次就寫埋伏已經設好,然後他在掄起的木棍中間一次次地拼死衝到窗口。脫臼的胳膊被打斷了,他在窗口說完「去上海,買一張車票」,就頭破血流倒在了牆角。然後6個造反派12隻腳,一直踢,踢到他一動不動。
第二個層次,就是宋凡平在昏迷中間聽到了檢票的聲音,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站起來以後,他衝向檢票口,這6個造反派就跟上去打他。檢票員因為害怕了,就把檢票口給關上了,他進不去了。這6個造反派一直追著他,從候車室一直打到候車室門外。造反派把打斷的鋒利的木棍像刺刀一樣刺向他的腹部,這就致了命。
這還不算,第三個層次,就是他聽到了公共汽車開出來的聲音,還叫了一聲,說:「我還沒上車呢」,然後又被打倒在地,這回就徹底地被打死了。
餘華就是以這樣的狠毒來寫這樣的英勇。他有很多的女粉絲,有這樣的感慨,說現在世上還有能為女人這樣的男人嗎?
李蘭在上海等宋凡平,等了整整一天沒有人來接她,第二天她就坐著早班汽車回了劉鎮。回到劉鎮以後,看到兩個孩子渾身都是泥土,這時候她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死了。
餘華是不寫眼淚的,他就寫李蘭很堅強,跟著兩個孩子到了家裡以後,一晚上時間,就把自己的丈夫擦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了乾淨衣服。那時候家裡很窮,她只能買一口皮很薄的棺材。棺材很小,宋凡平的身體又很長,人放進去了,兩條腿在棺材外面。然後棺材鋪的人就說,把他側過來。側過來也放不進去,最後就是很殘酷地把宋凡平的兩個膝蓋砸碎了後,把小腿彎過來才放進了棺材裡去。
上部寫宋凡平,其實都是為了鋪墊下部的宋鋼。宋凡平死了以後,李蘭為他守貞節,七年時間沒有洗頭髮。李光頭很沒出息,到了14歲的時候,到廁所裡去偷窺女人的屁股,被人遊街。李蘭覺得自己臉上沒有了光彩,身體徹底垮了,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她先把自己洗乾淨。那時候都是公共浴室,她進去的時候是黑頭髮,因為她七年沒洗頭髮,出來的時候就成了一頭白髮了。
李蘭臨終的時候對宋鋼囑咐說:你要答應我,不管李光頭將來做了什麼,你都要照顧他。宋鋼保證說:將來就是剩下最後一碗飯,我也要給李光頭吃。剩下最後一件衣服,我也要給李光頭穿。這就是上部的結尾。
《兄弟》的下部就寫這個承諾的結局。下部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七十年代的中期了,宋鋼和李光頭都成了工人。宋鋼是五金廠的工人,李光頭進了福利廠。這個福利廠,除了李光頭以外都是殘疾人,有的是聾子,有的是啞巴。
「文革」中間,宋鋼一直照顧李光頭,宋鋼就像他父親,挺拔、英俊、細緻;李光頭卻長得矮胖,滿臉的土匪氣。小鎮上的人就說,宋鋼長得就像唐三藏,李光頭長得就像豬八戒。
李光頭是很俠義的,他第一個月的工資就給宋鋼配了眼鏡,因為宋鋼近視了。然後宋鋼被工廠裡的銷售科長劉作家欺負,他就揪著劉作家打了一頓,打得他住了院。李光頭在福利廠自己給自己封了一個廠長,宋鋼就給他織了一件毛衣。他織的毛衣,胸前一艘船,象徵著遠大前程。
下半部的33萬字,餘華先用大約1/4的篇幅,來寫兄弟倆和林紅的愛情。餘華把小說的背景放在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叫作劉鎮的小鎮上。林紅是讓劉鎮上所有男人流口水的美人,她是針織廠的女工。餘華先寫李光頭很無恥,李光頭覺得林紅應該是他的,自己跑到針織廠的門口,去向林紅求愛。然後他又把福利廠的工人都召集到了針織廠的門口說:林紅,歡迎你到福利廠當第一夫人。還讓宋鋼給他當軍師,教他怎麼去追求林紅。
他在無恥地追求林紅的過程中,林紅愛上了宋鋼。因為在那個年代,像宋鋼這樣長得標緻又老實本分的人,肯定是女人的第一選擇。但是宋鋼卻是有兄弟情分障礙的,他問過李光頭:要是林紅愛上我,怎麼辦?李光頭說:林紅是我的,你是我兄弟,別人可以和我爭,你不能。你要是喜歡她,我們倆就成了階級敵人了。所以,林紅第一次約宋鋼的時候,宋鋼就告訴了李光頭,李光頭替宋鋼去了。
第二次,林紅再約宋鋼到當年宋凡平舉紅旗的那個大橋底下。她說:你究竟愛不愛我?宋鋼說:李光頭是我的兄弟。林紅就問:宋鋼,你會遊泳嗎?你要是說你不喜歡我,我現在就跳下去。然後林紅就跳到河裡去了。眼看要沉下去,宋鋼就跳了下去,把她抱起來了。
其實宋鋼是愛林紅的,但是那天晚上回來,他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李光頭。李光頭第二天就逼著他去回絕林紅。然後自己跟在他後面,去給林紅送蘋果,去安慰林紅,又被林紅家裡的人給趕出來了。
宋鋼傷害了林紅以後,就要自殺。他站在椅子上面,腦袋都要鑽到繩扣裡頭去的時候,李光頭進來了。李光頭說:你要幹嘛呀?你要找死嗎?你死了以後,我就成了孤兒了,我什麼親人都沒有了。宋鋼說:那換了你,你怎麼辦?李光頭就說:換了我,我就把你宰了,兄弟也一樣宰了。就是這句話,把宋鋼推向了林紅。
宋鋼於是和李光頭分家了。餘華描寫林紅就像公主一樣,驕傲地坐在宋鋼的自行車後座上,讓宋鋼打著自行車鈴。那是一個自行車耀武揚威的時代。後來他們就結婚了,結婚當天,李光頭去做了一個結紮手術,把自己給結紮了。他對林紅說:既然我得不到你,我以後就不跟別的任何女人生兒育女了。
李光頭在失去了林紅以後,小說中間就描寫他發跡了。他先是在福利廠創造了很大的利潤,然後辭職要自己開始發財致富。李光頭先是說服了童鐵匠他們六個人,一共集資了7500塊錢,打算做一個服裝廠。他原來在做福利廠的時候,曾經到上海去打著悲情牌,拉回了訂單。所以他躊躇滿志,覺得生意很快就可以做起來。他就僱了30個女工,買了30臺縫紉機,租了一個廠房,開始準備生產。他說:「你們就準備著,我就去把訂單拉回來。」
但是,這六個人等了三個月,才把李光頭等回來。李光頭說:過去我以為拉訂單很容易,這回我去了以後才知道,都要靠行賄。等到我明白行賄這個大道理以後,我兜裡就只剩下一張回程的車票了。你們再給我集一百份錢,我就能夠大大地拉回訂單來。然後他就被那些債主們「見一次打一次」,打了三個月。
李光頭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宋鋼就把林紅每天給他的零花錢給李光頭買包子吃。林紅髮現宋鋼原來是一分錢都不花的,現在她每天都要往他的兜裡頭添錢,就問他:你每天吃什麼了?宋鋼就說:我都給李光頭了,因為他是我弟弟。林紅就對宋鋼說:我不想對你說李光頭有多壞,但是就算他就是一個好人,我們也供不起他。我們得過日子,將來也還得要有一個孩子,他現在沒有工作,我們不能有這個負擔。她說:你以後不要再見他了,就只當沒有這麼一個人。
李光頭沒有了投資的本錢,就開始做起了撿垃圾的生意。宋鋼躲了李光頭一個月,最終還是躲不過去兄弟情,把每天林紅給他帶的飯帶到李光頭的垃圾堆旁邊,一人一半。這個事情被林紅髮現了以後,就要離婚。
林紅對宋鋼說:你好好想一下,你到底要我,還是要李光頭?宋鋼最後淚流滿面,他說:我還是要和你在一起。然後宋鋼就找到了李光頭,他說,自從我爸和你媽死了以後,我們倆就不是兄弟了,從此以後咱倆井水不犯河水。這天晚上宋鋼哭了,林紅問他:你是不是又夢見你媽了?宋鋼說:我夢見我和你離婚了。
餘華很惡毒地寫造化弄人。從此以後,李光頭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好像變成了丐幫的幫主。卡車把垃圾拉進來,然後再把垃圾拉出去,劉鎮成了華東地區最大的一個垃圾集散地。李光頭成立了一個「李記回收公司」,又到日本去開始做洋垃圾,就是把日本的西服給倒回來。然後童鐵匠這些人又重新入了股。
我記得80年代的時候,洋西服,實際上就是洋垃圾西服曾經很流行。我還記得,有人曾經送過我一件。
餘華寫李光頭並非是不講兄弟情義,他倒洋西裝發了財以後,馬上就找到了宋鋼,他說:你不是給我織了一件遠大前程的毛衣嗎?我現在揚帆啟航了,你來當我的大副吧。你來當我的財務總監,我最放心了。但是宋鋼回絕了他,宋鋼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從此以後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然後就是宋鋼和李光頭的位置徹底顛倒了。李光頭越來越發跡,他開了服裝廠,開了飯店,開了洗浴中心,又開始涉足房地產,開始拆遷來建新劉鎮,給他入股的人收入一下子都翻了10倍。而宋鋼,五金廠倒閉了,他成了下崗工人。他先到碼頭去當搬運工,三個月就把腰給扭傷了。然後一個大男人就到街上去賣白蘭花,鎮上的女人都嘲笑他。他又到水泥廠去裝水泥,就把肺也弄壞了。
這時候,林紅的針織廠也開始裁員,廠長要騷擾林紅,林紅就求宋鋼去找李光頭。宋鋼跑到李光頭的公司以後,李光頭就說:你倒現在來找我,你這個王八蛋,到處找工作,你怎麼不先來找我呢?
他說:你先掛個副總裁,你愛來不來,先把上海去把病治好吧。然後他的財務給了林紅一個存摺,裡頭有十萬塊錢。他跟林紅說,用這十萬塊錢先治宋鋼的病,不要怕花錢。以後每半年,就往裡給你打十萬塊錢。
這時候餘華就寫宋鋼的性格缺陷導致了悲劇。連劉作家都當上了李光頭的新聞發言人,但是宋鋼說,他當不了李光頭的副總裁,只能當一個首席代理。他後來遇上了一個騙子,叫作週遊。這個週遊推銷人造處女膜,讓他以身說法。他就說:我老婆林紅就用了這個人造處女膜,效果很好。讓林紅顏面全失。
餘華塑造的不是低級的悲劇,他要說的是宋鋼是在改革的裂變中間,喪失了在林紅心目中的位置。或者說,這個裂變使得李光頭和宋鋼交換了位置。當林紅拿到那個十萬塊錢的存摺時,她突然間覺得,李光頭這個人其實挺好的。
這時候,林紅對宋鋼也只是內心的失望。然後小說中間就寫錯位了,宋鋼為了讓林紅過上好日子,瞞著她跟著週遊出走了。其實,宋鋼如果去做了李光頭的副總裁,或者林紅告訴了宋鋼李光頭已經給了她十萬塊錢,也就是說他們家其實不缺錢,也許這個悲劇就可以不發生。但是李光頭告訴林紅,說「宋鋼是要面子的」,就不讓她把這個十萬塊錢告訴宋鋼,寫得也是合情合理。就是說這個悲劇最終還是要發生的。
宋鋼跟上週遊以後,去推銷豐乳霜。很悲慘,一個男人,去做了假乳手術,推銷豐乳霜。轉了10個月,最後才掙了四萬五千塊錢。這時候,林紅在被廠長騷擾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就找了李光頭。李光頭才知道,宋鋼出走了。他就幫著林紅去擺平了這個廠長。然後李光頭買了兩輛豪車,一輛奔馳,一輛寶馬,要林紅坐上豪車,給他的塑像揭幕。揭幕完了以後,李光頭把林紅接進公司,才粗野地說:我不會談戀愛,我只會幹戀愛。
這時候,餘華還是注意寫了林紅的憂鬱、苦笑、不知所措。最後她還哀求地叫起了宋鋼。但是李光頭就說:宋鋼,對不起了。殘酷的是,林紅反而是在李光頭的身上得到了沒有過的快樂。她心裡說:「原來男人是這樣的」。然後她和李光頭兩個人瘋狂做愛了三個月。
那邊,宋鋼還在繼續推銷他的豐乳霜。然後宋鋼進了整形醫院,取出了假乳房,帶著腋下的疼痛,帶著掙到的血淚錢回到家裡,家是空的。於是宋鋼在家裡呆了七天,最後留下了兩封信,一封信給林紅,一封信給李光頭,然後在夕陽下,臥軌自殺了。
在瘋狂地做愛的時候,李光頭接到了宋鋼自殺的電話。李光頭當初的反應就是痛哭流涕,他說自己不得好死,是個王八蛋。然後林紅說:是我害死了我自己的丈夫,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宋鋼給李光頭的信最後一句是:李光頭,我記得你說過,哪怕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咱們還是兄弟。我想再加一句,哪怕是生離死別了,我們仍然是兄弟。
這部小說的結尾,林紅對自己的一切感覺到羞辱,最後走向了幻滅,變成了紅燈區裡的老鴇「林姐」。李光頭陽痿了,變成了一個不再理政的「昏君」。他沉浸在對宋鋼的懷念之中,報了名要到太空去旅遊,他要把宋鋼的骨灰帶到太空裡頭去,讓宋鋼得到永恆。
這是《兄弟》的故事,最後我們再來講講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
這是一部深刻的社會反思小說。餘華寫了四十年的兩次社會裂變,這兩次裂變,一次是「文革」,一次是市場經濟所造成的價值觀的顛覆和人和人之間關係的顛倒。餘華寫了兩次裂變中的兩場悲劇,這兩場悲劇的話都是「自食其果」。
怎麼來理解呢?「文革」是打著革命的旗號,只要是以革命的名義,就有了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就可以殘酷地鎮壓反革命。宋凡平今天是革命者,明天就可以變成反革命,他成了反革命以後,就要被打倒在地,怎麼殘酷都有它的道理。人性泯滅了以後,就會變成獸性。
那麼市場經濟,就變成致富的名義了。致富者光榮,金錢就變成了權力意志。李光頭在分文沒有的時候,就是人人眼裡的流氓,但是等到他在創業期間完成原始積累以後,馬上就從人下人變成了人上人。他有了金錢的地位,也有了社會的地位。當李光頭成為劉鎮實際的權力擁有者以後,宋鋼這樣的普通的工人就變成了市場經濟中間的犧牲者。
宋凡平和宋鋼都是為自己的愛妻而犧牲的。宋凡平的犧牲,是以他的反革命身份,還要到上海去接他的妻子;宋鋼死在他為林紅去掙錢,最後掙錢失敗而自殺上面。餘華通過這兩場悲劇,思考一個共同的根源可能就是善和惡這個問題。「文革」中間和市場經濟中間,最終都是因為「惡」抬頭了以後,扼殺了「善」。
他要讓人思考,人性究竟怎麼被泯滅成為獸性的。
他在上部里舖墊了,李光頭八歲,已經有性慾了,這在生活中當然不可能。但是,他也很好地鋪墊了李光頭沒有教養,沒有底線的束縛。那麼宋鋼呢?他既繼承了父親的高大英俊,也繼承了他父親的忠厚老實,規矩的做人。七十年代李蘭死的時候,她怎麼也不可能想到,在未來的世界裡,需要擔憂的是宋鋼,而不是李光頭。
我一直覺得餘華是一個特別鋒利的作家,他能夠特別鋒利地,不見血就把這個社會給切開了,讓你看到其中的筋腱關係。鋒利的好刀都是不見血的。
林紅最後對李光頭說,她說:「我殺了自己的丈夫,你殺了自己的兄弟。」表面看,這個悲劇都是錯位造就的,要是宋鋼一開始就接受了李光頭的邀請,成為他的副手,他就不會為去當搬運工而扭傷了腰,也不會為裝水泥而弄壞了肺,更不會荒唐地去推銷什麼人工處女膜、豐乳霜,所有的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
但是餘華為兄弟關係的每一步都設計了堅強的邏輯,要讓我們都意識到,只要有權力意志在,悲劇就無法避免。在一個以金錢為階級劃分的社會裡,李光頭和宋鋼的強弱對比,就沒辦法改變,林紅的天平也必然會傾斜。
李光頭、宋鋼和林紅,這個轉了一圈的關係,絕對不是倫理顛覆那麼簡單。餘華要表述的,是欲望造就了權力意志,權力意志得到的歡愉必然會使人忘乎所以,人性中間的惡就會傷害人性中間的善,因為善太弱小了。
最後我們再來講講有關這部小說的爭議。主要是有許多讀者認為,這部小說的下部和上部風格不一樣,讀了上部覺得上部很感人,但是讀了下部,覺得寫得很醜陋,把上部那種很感人的東西都給破壞了。
我其實一直在講,餘華是構思能力很強的一個作家,他一開始寫上部的目的就是為了鋪墊下部。上部宋凡平的英雄主義,宋凡平的高大,到下部宋鋼的卑微,其實是餘華需要這個小說達到的一種特別強烈的,殘酷的效果。許多女讀者喜歡這部小說的上部,因為他寫了一個高大的男人,英俊,為了妻子可以去死。下部的話,整個價值觀顛倒過來,誰沒有底線,誰就可以獲得金錢,有了金錢就有了權力。許多人沒有辦法接受這種價值觀的顛倒。
我覺得餘華這個小說的上部和下部,是揭開了兩個不同的傷疤。下部的傷疤,從一個作家對社會批判的角度來講,它可能更深刻。下部其實要寫的是欲望的魔鬼釋放出來以後,本能就會被放大。本能放大以後,善惡就會被顛倒。那麼餘華是站在什麼立場呢?餘華說,他希望這部小說能夠使人人都意識到,我們需要自救。
下部的悲劇是三個人共同造成的,我想餘華想說的是救贖。在善惡之間,李光頭和林紅需要救贖,宋鋼也需要救贖。儘管有各種各樣的爭議,餘華自己卻認為,這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