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不值
南宋·葉紹翁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葉紹翁是南宋末年的詩人。詩寫到南宋末,變化就不多了。很多詩人開始寫一些自娛自樂、輕鬆有趣的小詩。這首詩就是如此,裡面沒有沉重的感情,也沒有高深的知識,就是準確、細膩地把握住了生活的一個瞬間,妙趣橫生,餘味無窮。
先看題目,叫《遊園不值》。「不值」,就是沒遇到,沒如願。唐詩裡經常寫這樣的題材,就是拜訪一個人結果沒見著,比如「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詩人要是真見到了山中高人,或者葉紹翁真見到了小園的主人,或許就沒有這些好詩了。正因為「不值」,他只在園外面晃了一晃,心中產生了很多遺憾,才激發出一首好詩。
遺憾之情是怎麼形成的呢?第一句是「應憐屐齒印蒼苔」。詩人看到前方有一個小園子,但是感覺沒什麼人來,緊閉大門,所以他進行了一個揣測,想著從園林主人的角度來說,他恐怕不願意有人來。要是把大門敞開,可能很多人從這經過時,會忍不住進去看看滿園春色,那麼道路就會被踩得一塌糊塗了。可現在一看,小園門口還有很多青苔呢,上面都沒什麼腳印,因此詩人說「應憐屐齒印蒼苔」,猜想主人應該非常珍惜這個園子,以至於對園子周圍的蒼苔都很愛惜,不願有人踐踏它們。
不過,詩人有點不識趣。他偏想去看看園裡有什麼,便踏著青苔走過去。詩句中的「屐」就是木鞋。我們現在要是去日本旅遊,還能看到木屐,它的鞋底有一個高跟,稱作「屐齒」,所以踩下去會有一個痕跡印在青苔上。
到了門口之後,詩人是「小扣柴扉久不開」。什麼是「小扣」呢?是輕輕地敲。雖然他有點不知趣,但到了門口還是懂禮貌的。「久不開」,則是沒人過來。沒辦法,那坐在門口想像一下滿園春色吧。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場景,讓他心中產生了無盡的想像,即「一枝紅杏出牆來」。「紅杏出牆」,即牆上搭著一枝紅杏,嬌豔欲滴,感覺是從園林裡面冒出來的,攔都攔不住,所以他說「春色滿園關不住」。這兩句是十分著名的句子。
可是,這樣一個圖景難道以前就沒人寫過嗎?葉紹翁可是南宋末年人,前代多少詩人都寫過杏花,難道就沒有人發現「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境和畫面嗎?當然有,唐詩裡就有。如溫庭筠《杏花》:「杳杳豔歌春日午,出牆何處隔朱門。」他寫在一個春日的白天,出去看到一個院牆裡邊有杏花,它從牆頭出來了,但是隔著深宅大院。
另一位唐代詩人吳融也寫過兩首類似的作品,一首叫《途中見杏花》。他走在半道上看見牆頭有杏花,於是寫道:「一枝紅杏出牆頭,牆外行人正獨愁。」跟葉紹翁寫得多像啊!那邊是「一枝紅杏出牆來」,這邊是「一枝紅杏出牆頭」。大家注意,吳融是晚唐詩人,怎麼幾百年過去了,葉紹翁還寫別人寫過的呢?
我們再看吳融另外一首詩中的句子,即「獨照影時臨水畔,最含情處出牆頭」。他告訴讀者,我不是隨隨便便就寫「一枝紅杏出牆頭」的,我是真有自己的理由,因為紅杏出牆顯得特別含情脈脈,就像一個小姑娘,粉撲撲的小臉蛋搭在牆頭,好奇地張望著這個世界,而世界上其他人看她的時候,也感覺這個小姑娘真好看啊,即「最含情處出牆頭」。
可見,「紅杏出牆」的畫面早就有人寫過了,而且還寫了不止一次。關於杏花還有好多作品,這裡再補充宋代詞人宋祁寫的一首《玉樓春》,裡面有個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說杏花開起來就是熱鬧,跟放鞭炮似的,噗噗噗往外冒花瓣。「鬧」字寫得極妙!你想想,園子裡可能有一大叢杏花,其中有一枝冒得特別高,特別積極向上,都冒出牆頭了。
我們接著梳理,再往下就到南宋了。南宋有沒有人寫過「紅杏出牆」呢?當然還有。比如大詩人陸遊的《馬上作》,是他騎馬在鄉間行走的時候寫的一首小詩。他說「平橋小陌雨初收」,過了小橋,走上小路,剛剛停了雨。然後是「淡日穿雲翠靄浮」,到處浮著淡淡的雲氣,陽光不是那麼強烈。此時他看到了一個景色,「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牆頭」。你看,「一枝紅杏出牆頭」居然又出現了!
再看另外一個不太著名的詩人張良臣,他在《偶題》裡這樣寫:「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盡,粉牆斜露杏花梢。」他看到前面有一個小莊園,就和葉紹翁一樣好奇地想,這是誰家呀,這麼安靜?但是張良臣更羞澀一些,他不敢敲門,於是就靠在門外看。看什麼呢?與葉紹翁一模一樣,「一段好春藏不盡,粉牆斜露杏花梢」。
大家看,無論是陸遊寫的「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牆頭」,還是張良臣寫的「一段好春藏不盡,粉牆斜露杏花梢」,不都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思極為相似嗎?可是,我們為什麼只記住了葉紹翁的這首呢?或者說為什麼大家都覺得葉紹翁這首寫得最好呢?需要比較比較。
首先,我們可以比較同樣位置的三個動詞。哪三個動詞呢?一是陸遊「楊柳不遮春色斷」的「遮」,說楊柳並沒有遮住春色,它們背後的春色裡邊冒出一枝紅杏。二是張良臣「一段好春藏不盡」的「藏」,說春天是藏不住的。而葉紹翁使用的動詞是「關」。有句話叫「好奇心害死貓」,就是講有些東西越是藏著掖著不讓你看,你就越好奇。比如我拿了一個橘子來上課,往講臺上一放,前面放本書,你們或許不會關注它。但如果我拿了一個精緻的小箱子,把橘子鎖上再往講臺一放,那大家肯定無法集中注意力,會忍不住去想、去猜,這麼精緻的箱子裡到底鎖的是什麼呢?
同樣道理,以上幾個動詞的區別,主要就在於它們引起的好奇心是不一樣的,因為它們給出的動作力度、壓力等級是不同的。「遮」「藏」的動作都輕。「遮」很簡單,只是隨意一擋;「藏」,動作稍微大一些,但還是比較溫柔。誰的動作最大、壓力最大呢?當然是「關」。它把人的好奇心給激發出來了,感覺好像真的有人不想把滿園春色給任何人看,緊鎖大門,使得院牆成為一間牢房,把滿園的春色、滿園的生命給困在裡面。我們看到的只是「關不住」的一枝杏花而已,當然會立刻對滿園春色產生非常熾烈的想像。這是第一處需要比較的地方。
其次,我們比較什麼呢?我們來看陸遊、張良臣、葉紹翁三首詩的最後一個字,就是「出牆頭」的「頭」,「杏花梢」的「梢」與「出牆來」的「來」。其中「梢」「頭」都是名詞,只有「來」是動詞,它突出強調了撲面而來的感覺。「一枝紅杏出牆頭」,是紅杏自顧自地開放;「一枝紅杏出牆來」,則是紅杏拼命往牆外冒,仿佛都撲到了葉紹翁臉上。你會覺得園子的主人太壞了,不想讓外人欣賞這麼多美好的花朵,把它們關在裡面,束縛在裡面,壓抑在裡面。葉紹翁來了,就好比是大救星來了,於是花朵飛跑著往他身上撲。
總之,通過比較我們就能發現,這樣一個「紅杏出牆」「春色滿園」的意境,多少人都寫過,但是沒有葉紹翁寫得這麼精煉、到位、夠味,這麼令人印象深刻。關鍵在於,他用了兩個精彩的動詞——「關」與「來」。「關」是使勁壓迫著,「來」是終究衝出來了。
「關」與「來」的強烈對比,或許能讓我們讀出景色之外的一些意味。比方說我們可以感悟到,生命是不能去壓抑的,生命一定會找到它的出路,這是生命的偉大之處。你拿石頭壓著一顆種子,別看種子那麼小,它能夠把石頭給頂碎,那個力量是非常讓人震撼的。滿園的春色也是滿園的生命啊,你想把生命鎖住嗎?鎖不住,它終究要冒出來,要洋溢出來。因此,「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不僅留下了一個優美的意境,還留下了一段深深的思索,告訴我們生命是不能壓抑的,需要自由,需要放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