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中,有個不起眼的配角,他叫戴爾克·施特略夫,是一名三流畫家。
這位施特略夫水平不怎麼樣,卻是個熱心的伯樂。心地善良的他,有著異乎常人的藝術品味。正是他,發現了主人公查爾斯的繪畫天才,不遺餘力地舉薦他,關心他的生活起居,甚至在查爾斯生病時負責照顧。
然而,這位查爾斯是個白眼狼。用今天的話說,查爾斯是個有智商,卻沒情商的傢伙。對於施略特的關心和照顧,查爾斯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反而把這一切視為理所應當。更氣人的是,他還給施特略夫妥妥戴了頂綠帽:勾搭了人家的老婆。
最後,查爾斯離開了朋友和家人,獨自一人去島上過起了藝術家的生活。
這種人放到今天,怎麼說也是個渣男。但那是個渣男遍野的時代,也是大師輩出的時代。
在《月亮與六便士》中,施略特是個略帶有悲劇色彩的小丑。他的善良,他的和藹可親,在藝術這面魔鏡前顯得蒼白無力。作者還用一定的篇幅,描繪了施略特的藝術創作,作為畫家,他沒啥天賦,儘管學識淵博,也有著很高的欣賞品味,可一旦拿起畫筆,施略特就顯得謹小慎微,仿佛被自己的品味與學識給束縛住了。對於毛姆而言,施略特的弱小,是為了反襯查爾斯的強大,以及藝術那毫無人情味的一面。
其實,施略特和查爾斯的關係,有點像評論家與畫家的關係。評論家往往充當著畫家的伯樂,而畫家總是看不上評論家。在他們眼裡,藝術是難以用文字描述的。文字是抽象和理性的事物,而藝術則屬於感覺,而感覺就如同女人,你是永遠捉摸不透的。
儘管如此,藝術評論並沒有被驅逐出藝術的領地。相反,評論家一再完成對藝術界的佔領,甚至反過來影響藝術創作。
藝術家與評論家的關係,就是如此相愛相殺。藝術家嫌評論家瞎扯淡,他們只會用理論對藝術加以包裝,並不真正地了解藝術。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得相信評論家,甚至依靠評論家,因為沒有他們,自己的作品就很難獲得大眾甚至業界的認可。尤其是當代藝術,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被置於評論家的話語權之下。
總之,藝術家與評論家就像一對吵架的夫妻,雖然整天嚷嚷著要離婚,可到頭來誰也離不開誰,而且關係反而越吵越來越緊密。
今天要介紹的書,是一位作家寫的藝術評論集,它的名字叫《另眼看藝術》,作者朱利安·巴恩斯。
這位巴恩斯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我讀過他的《福樓拜的鸚鵡》、《終結感》、以及《10 1/2世界史》。巴恩斯是個聰明的作家,他文筆精湛,構思巧妙,在中產階級和高級知識分子中擁有不少粉絲。除此之外,巴恩斯還是一名藝術愛好者,這本《另眼看藝術》,就是以作家的眼光,看待歷史上那些著名的畫家。
朱利安·巴恩斯
作家寫畫家,有幾個好處。首先,你能獲得文字上的享受,畢竟,小說家不會像正兒八經的評論家那樣,給你生搬硬套各種理論與學術名詞,而是以講故事的方式娓娓道來。其次,作家不會僅僅從作品的角度解讀畫家,畢竟,文字的力量在藝術面前,始終是有限的。作家都會通過畫家的作品,窺探他們的性格與私生活,以及他們周圍的人。換句話說,作家所關心的,永遠是靈魂中的事兒。
帶著這些前提去讀《另眼看藝術》,你會發現很多有趣的地方。你不必從專業的角度去了解這些藝術家,這也不是本書的初衷。
作者舉了兩個著名的例子,德拉克洛瓦與庫爾貝。他們是十九世紀畫壇的兩位大神。一個被譽為浪漫主義的宗師,一個被視為現實主義的翹楚。如果你對兩人還不了解,看看下面的兩幅畫作,你應該在上學時都看到過。
左邊的一幅,是德拉克洛瓦創作的《自由引導人民》,它所描繪的是法國大革命。右邊的一幅,是庫爾貝創作的《打石工》,即便你對藝術一竅不通,你也能看出兩者在風格上的顯著差異。德拉克魯瓦的作品顏色鮮亮,激情澎湃,描繪了很多英雄人物。庫爾貝的作品基調偏沉重,聚焦於底層的勞動者。他們的差別,正符合我們對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普遍印象。
但比起畫作更有意思的,是作者對兩位畫家個人生活的描寫。
看德拉克羅瓦的畫,你會覺得他在現實中是個奔放的性情中人。德拉克羅瓦很欣賞拜倫,但作為浪漫主義運動的兩位領軍人物,兩人的生活卻有著天壤之別。
德拉克洛瓦
拜倫一生周遊列國,還喜歡四處沾花惹草。而作為法國人的德拉克羅瓦,一輩子只出過一次國,其餘時間都呆在巴黎,幾乎從不出遠門。德拉克羅瓦的感情經歷也乏善可陳,幾乎不值得一提。作者還提到,德拉克羅瓦曾經對婚姻抱有幻想,他希望娶一個「與自己比肩,甚至更勝自己一籌的妻子。」但現實卻告訴他,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妻子。
德拉克羅瓦喜歡寫日記,從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是個極端自律的人,對藝術有著苦行僧般的執著。對今天很多成功人士而言,寫作已經成了保持自律的最好方式。其實早在兩百年前,德拉克羅瓦就已經意識到了。
偉大的藝術家都拒絕被定義,但評論家們卻樂此不疲。與德拉克羅瓦同時代,也有一位作家幹了類似的事情,他就是小說家司湯達,《紅與黑》的作者。司湯達不自量力地評價德拉克羅瓦」繼承了丁託列託的衣缽」,後者是文藝復興晚期的義大利畫家。而這個評論卻遭到了德拉克羅瓦的反對,他寫道:「司湯達佔著理時就粗魯傲慢,還常常愚蠢荒謬。」
司湯達
德拉克羅瓦的藝術和他的個人生活非常矛盾,其藝術是激情放縱的,但畫家的私生活卻嚴謹自律,他討厭沙龍社交,討厭現代生活,包括鐵路和股票交易所。儘管如此,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名偉大的藝術家。
講完了德拉克羅瓦,我們再來看看庫爾貝。庫爾貝在各個方面幾乎都是與德拉克羅瓦反著來的。雖然今天的庫爾貝以「現實主義」畫家著稱,但他當年最有名的作品,卻是一幅描繪女性的油畫,名字叫《世界起源》,看了讓人大跌眼鏡,由於尺度太大,這裡就不放了,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上網去搜。
庫爾貝個性張揚,他的口號是:「大聲喊,徑直走。」據說,他喜歡一邊作畫,一邊大喊大叫,這實在是個奇葩的嗜好。而且,庫爾貝還是個自大狂,他宣稱自己「震驚了全世界·······我不僅壓倒了所有現代藝術家,還勝過所有的古代大師。」
庫爾貝
古往今來,恐怕也只有庫爾貝膽敢這樣稱呼自己。
如果放在今天,庫爾貝會比德拉克羅瓦更有希望成為網紅。因為後者不擅長推銷自己,而前者則堪稱營銷專家。
當有新作推出時,庫爾貝會發布新聞報導。他還籌劃了獨家的展示中心,只展覽他自己的畫作,這在當時是全世界首創。庫爾貝還善於蹭熱點,普法戰爭期間,他甚至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門大炮,並致信媒體要求大力宣傳。
若庫爾貝活到現在,恐怕要甩開那些流量網紅,營銷大神十幾條街。
但庫爾貝的能耐還不止這些,他還喜歡發表長篇大論,並以理論家自居。(很少有畫家願意當此稱號,庫爾貝卻樂此不疲)他頻頻攻擊法國的藝術體制,並利用自己的「鬥士」形象暴得大名。
庫爾貝一生尋花問柳,他擁有情人無數,還喜歡逛妓院。但即便如此好大喜功的一個人,年輕時也被家鄉的一位姑娘拒絕過,為此,庫爾貝繼續以他獨特的自大說道:「我可以在整個法國隨便挑老婆,根本不會有人拒絕我。」
當然,《另眼看藝術》聊的不只是八卦,作者還談了這些畫家的創作,以及各自的時代背景。但這本書總體給我的感覺是:書的前半部分比後半部分寫得好。因為前半部分的畫家都已作古,藝術地位也獲得了史學界的公認。作者寫他們時不會瞻前顧後,顯得比較輕鬆,畢竟當事人都去世上百年了,想調侃就調侃,想挖苦就挖苦,隨便你怎麼說。
可描寫現當代的畫家就不同了,他們有的剛剛去世,在業內德高望重,作家下筆時就不得不謹慎。但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往往看不清自己所處的時代。今天的所謂大師,一百年後可能早就被人遺忘。而今天那些看上去不溫不火的人,沒準幾十年後又會重新發光發亮。
這便是歷史的奇妙之處,越是活在當下,你就越看不清當下。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想對當代藝術多做評論的原因,無論評論家對作品懷著多大的好奇與善意,我們都不能太相信他們。
但話要說回來,讓作家去描寫藝術家就靠譜嗎?評論家理性客觀,只是沒有藝術家的激情,但你想真正了解畫家,還是得通過他們,沒辦法,所謂評論,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寫給外行看的。而作家呢,他們都喜歡抖機靈,就像巴恩斯那樣,活生生把一本藝術評論集寫成了畫家的生活寫真。
所以總的來講,評論家負責造神,但神總是乏味的。而作家則負責把這些大神拉下寶座,讓大夥看到他們瘋狂、無聊甚至骯髒的一面,比起前者,我們更喜歡接近後者,哪怕它是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