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音樂、旗袍,在喧囂的商場上演。9月24日晚,「時間倉裡的留守者——鄒聯安、吳投文、朱立坤音樂詩會」舉行。
湖南科技大學教授吳投文,寫詩歌評論的同時,堅持用詩歌寫作表達對生命的體悟;生於湘西的土家族詩人鄒聯安,作品於浪漫中透出一股憂鬱氣息,被稱作「憂鬱詩人」;從事中醫工作的詩人朱立坤,他的詩歌充滿對生命的關注與關懷,具有強烈的生命感與哲理氣息。
有人說,鄒聯安、吳投文、朱立坤,分別代表了官方、高校、民間三個層面的詩人群體。此言非虛。本期刊登吳投文先生與鄒聯安先生的詩歌評論,敬請關注。
吳投文,1968年5月生,湖南郴州人。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出版有學術專著《沈從文的生命詩學》等。在海內外報刊發表詩歌三百餘首,出版有詩集《土地的家譜》,有詩歌入選《2007中國新詩年鑑》、《2008—2009中國詩歌雙年巡禮》、《新世紀詩典》、《中國當代短詩300首》、《新時期湖南文學作品選》等七十餘個詩歌選本。
孤獨深處的沉思
——吳投文詩歌《孤獨者》細讀
英美新批評認為詩歌的語言便是悖論的語言,這種悖論的語言在玄學派詩歌中體現得格外明顯。
細讀吳投文的詩歌《孤獨者》,可以發現詩人宿命性地潛入孤獨深處的思想經歷,詩人將對孤獨的切身感受轉化為獨特的意象,意象與意象之間充斥著大量的悖論,將詩人對孤獨的理解上升到了超越個體經驗的層面。
1
美國的布魯克斯在《精緻的甕》一書中對英國詩歌傳統中的十首名篇進行了細讀,以文本實例分析的形式從詩歌結構的角度探討了悖論、隱喻、釋義、反諷、含混等重要問題。儘管作者在第十一章《釋義異說》中說明,除了第一首是「玄學詩」和最後一首是「現代詩」外,其餘八首詩歌均毫無疑問應歸入傳統的主流詩歌範疇[1]。
但是讀者在閱讀《精緻的甕》一書時不難察覺,作者在對十個詩歌文本進行細讀時,均有著向玄學派詩歌靠攏或者是利用玄學派詩歌鑑賞和批評的方式進行閱讀的傾向。當然也可以說,這與新批評派批評家的理論立場有關。但不可否認,對玄學派詩歌進行新批評閱讀和鑑賞無疑是一種極好的方式。近觀中國當代詩壇,學院派詩人因為過於注重其思想的湧動和思維的樂趣,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與玄學派詩歌有相似之處。因而,用新批評理論來細讀學院派詩人吳投文的《孤獨者》一詩,便也具有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論可行性。
從2003年出版詩集《土地的家譜》(重慶出版社出版),到今天在網絡上不時發布一些詩歌,吳投文的詩歌有了一些外在意象和形態上的轉變。可以說,《土地的家譜》是一冊探向記憶深處的故鄉記憶,詩人將自己這些年對生命的感念形之於詩,在這裡流淌的更多的是對故鄉、對土地的種種充滿智慧和靈光的思索和感悟。
而在2003年之後的詩歌當中,由於詩人久居高校,其詩歌傾向於玄學派,思想傾向於玄思,較之其詩歌先前關於土地的憶想,多了一種現代性和先鋒化的體驗。在這些獨特而飽滿的意象背後,充滿了工業化和科技化侵蝕詩歌與個人內心的痕跡。思維的張力呈現在詩歌中,便有了詩歌結構上的內在張力,悖論和反諷、隱喻等便應運而生。
布魯克斯在《精緻的甕》第一章《悖論的語言》中提及,「在某種意義上,悖論適合於詩歌,並且是其無法規避的語言。」[2]從而,只要是詩歌便存在悖論,詩歌的語言便是悖論的語言。而在面對這種詩歌的悖論時,「詩人以其特有的方式調和對立的元素,並不是細心割裂相對立的極端觀點之間的差異。」[3]用自己獨特的才華和方式調和內心裡或是詩歌裡的對立元素,這正是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根基所在。只有那些真正優秀的詩人,才能不著痕地做到這一點。
2
吳投文的《孤獨者》只有四節,每節三行共十二行,所有的字數加起來也不過是九十二個字。
我看見你
在地陷中掙扎的大恐龍
慢慢變成一堆骷髏
這是《孤獨者》的第一節。第一句話僅僅四個字,「我看見你」,第一人稱「我」的出現,這是對一個事實或者是現象的陳述。「我」在明,「你」在暗。「我」以一種靜觀默察的方式看著「你」,如同透過車窗玻璃或落地窗觀看這個世界萬象,如此一種溫和的目光覆蓋在「你」的身上,只用平平淡淡的四個字表達出來,越發體現作者當時那種平和靜穆得近乎荒蕪沉淪的心境與狀態。這種陳述式的表達將這種心境加以了渲染。
「我」看見了「你」,而「你」是處於怎樣一種處境當中呢?是動還是靜,是好還是壞?這給用心的讀者留下了懸念,同時也帶來了繼續往下閱讀的欲望。
「我」所看到的,是「在地陷中掙扎的大恐龍」。若是單從「地陷」二字所產生的意象來分析,人們很容易聯想到2008年5月的汶川地震和2010年4月的玉樹地震。「地陷」是往下的,是一個向下的趨勢,而「掙扎」卻是一個向上的動作和軌跡,這樣一上一下,便形成了一種內在的張力。而在地陷中掙扎的,並不是一般的、輕巧的動物或物體,而是一條你壓根就無法想像的「大恐龍」。究竟這條恐龍有多大,讀者無從想像。但是不論是從遠古印記還是現今的考古探究,「恐龍」是一種讓人聞之懼怕的動物。
而在另一層含義上看,「恐龍」作為一種被人類質疑其是否真實存在的生物,被作者從孤獨的層面上看成了是一種似有似無,或原本就莫須有但又潛藏在人們內心世界裡的一種恐慌和擔憂,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成是假想的敵人。這樣一隻大恐龍在地陷中掙扎,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呢?我們可以想像,身軀笨重的大恐龍越是掙扎,便越是隨著地陷的方向而不斷下陷。人們常說人生的悲劇便是美好的願景和在追求與實現這種願景時所發現自己永遠無法實現時的矛盾感和掙扎感。
那麼,在這詩行中的恐龍也是這樣。而在這樣的掙扎中,等待他的結果到底是什麼呢?詩句的第三行很快就給了讀者一個期待視野中的解釋:「慢慢變成一堆骷髏」。多少次的掙扎與抗爭,又是經歷了多少次希望與絕望的反覆輪迴,才最終成為了一堆骷髏。單是「慢慢」這兩個字,一經人們細細咀嚼,便足以體味那種細水流長的過程。
如果以地震這樣的具體事件來對詩歌進行釋義只是一種不經意的巧合,那麼,詩人內心裡最真切的意象,才將這一段詩歌的詩意引向人們的心靈痛處。
「我看見你」,可以釋義為「我」和「你」同為一個人。一個忠實於自己內心的人,更不用說一個詩人,其內心掙扎的程度顯然要比一般人劇烈得多。當年郭沫若的一句「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郭沫若《天狗》),人們從「新我」和「舊我」兩個層面進行詮釋。而「我看著你」,是「此我」看著「彼我」。每個生活在塵世的思考者和詩人內心裡都有兩個甚至多個「我」存在。
生活中這個冷眼旁觀或是心平氣和的「此我」,這個在生活中尚且存有正常人所具有的理性和平靜的「此我」(這裡的正常人也可以理解為庸常人),就這樣懷著悲憫看著內心裡的那個夢幻的「彼我」。「彼我」是詩人高貴精神的所在,是最唯美高貴的所在,他曾經是詩人心中存在的一個夢,縱然是夢,也依舊經歷過種種挫折和阻擾(此處的「地陷」即是),然而這個「彼我」依舊掙扎過。這個向著真善美行走的「彼我」甚至都來不及彷徨,便徑直被廣大無邊的「地陷」壓倒了,吞噬了。最終,慢慢化作了一堆骷髏。
這種替變的過程是非常痛苦的,或許「此我」和「彼我」的初衷只是為了探尋自己心靈裡最真實的聲音,只是為了追求那些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如真善美。縱然是走上寫詩這條軌跡,也無非是想做個有擔當的詩人,然而就在「慢慢」產生效果的過程當中,也正是一個人的心靈遭受摧殘和扭曲的時段。這是一個可怕的場景,正因為這個場景不是詩人憑空想像,而是詩人自己內心裡最真實的感覺,這是詩人對自身命運的種種擔憂,也是一個孤獨者對自我內心沉淪到無止境的地步時的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
如果說這一層面的絕望只是從自我的感念出發,那么正如愛默生所言,人在覓得了自己心靈裡的一切秘密時,便也同時懂得了這個世間一切心靈的秘密。你可以說這一層孤獨和擔憂是詩人自身的,但也是對整個人類命運的擔憂,這當中包括個別的人,也包括詩人對詩歌的整個擔憂。或者說,詩人的孤獨在生命層面和詩歌層面原本就不是那般輕易可以分開的。
3
然而被壓倒的「彼我」被壓垮了嗎?這就給我們接下來的閱讀展開了一種期待。
在骷髏的上方
有人穿過鐵絲網
搬走一塊發熱的隕石
就在讓人近乎絕望的「骷髏」面前,絕望的背後似乎又湧現出了一絲希望。若是依照前文釋義的前半部分的思路,以地震等現實情境來釋義,則不難想像這是詩人給人們設置的一個救難的場景。一個特寫鏡頭,「有人穿過鐵絲網,搬走一塊發熱的隕石。」這裡的「有人」是何人,是救難人員,還是其他?他們搬走的是一塊發熱的隕石,「隕石」是地球以外未燃盡的宇宙流星脫離原有運行軌道或成碎塊散落到地球或其它行星表面的、石質的、鐵質的或是石鐵混合物質。
在詩行中,顯然這裡特指一種「異質」的,不合群的物質。從詩人內心真實的場景來看,就在詩人遭遇內心荒蕪與絕望時,「有人」走向了他,然而這個「有人」究竟是何人?這或是一些勇敢的,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抗衡這個科技化和器具化時代的人們,或是一些致力於詩歌改革,並在詩歌改革與振興的道路上發出自己獨特聲音的人們?他們做了些什麼事呢?他們無非是「搬走一塊發熱的隕石」,他們搬走的是一塊異質的東西,這塊異質的東西還正在發熱。然而這異質究竟為何物?作者用詩歌特有的隱喻闡釋了這一點。
在這個思維混亂的時代,邊緣化和主流化正在進行著悄無聲息的更替。那些曾經邊緣化的,如「假醜惡」等東西,已經明目張胆地佔據了整個社會的主流位置,而那些曾經主流的,如「真善美」,如「公平與正義」,正在經受著不公平的待遇,並不可阻擋地被排擠在這個社會的角落,不折不扣成為邊緣化的事物。所以,在詩歌的第二節中,「搬走一塊發熱的隕石」,或許可以理解為對孤獨者的一種隱喻。
孤獨者對社會和個人內心的思索,原本是最主流的,只是在這個排擠真正的主流的社會,卻成了邊緣化。可以說,這正是進入孤獨深處的發生契機。從這一層面來釋義,無疑,在孤獨者遭受社會的指責和冷眼之後,還將遭遇被這個社會「搬出去」的命運。縱然那時的他依舊在發熱,然而發光發熱就一定會被人們所認可麼?這只是人們的一廂情願罷了。
這一小節將前一小節裡詩人內心的張力和矛盾進一步凸顯。而單單是「發熱的隕石」這種奇妙的組合,從更深層面上了展示了詩歌悖論般的語言。儘管在詩行中並沒有明確地挑明這種對立,而是用一些組合的意象來展示這些。但是在閱讀中只需讀者稍加思考,便不難發現這樣的悖論和反諷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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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的境地,詩人該做出怎樣的應對呢?前兩節的詩行給了讀者一種期待。而在詩歌第三節,詩人筆鋒一轉,暫時性從心靈的掙扎與幻象中跳脫出來,將視線投向了身邊這個世界。他意在從描述這個真實世界來渲染自己內心裡的孤獨,更藉此來縱深化自己內心的玄思。先看詩行:
月亮照樣懸在空中
它往茶杯裡縮小
成為一隻空洞的眼睛
「月亮照樣懸在空中」,這是一句看似很樸實的陳述語,然則值得細細推敲。月亮懸在空中,這本是習以為常的事情,這就如同星轉鬥移、四季更替一般常見。然而在作者的內心經過了掙扎與苦痛之後,月亮卻「照樣」懸在空中。
也就是說,不管詩人的內心遭遇了怎樣的痛楚,月亮照樣懸掛在空中,這個外在的世界依舊如故,外在世界裡的人們,也依舊用一種無法透視人們心靈的目光,茫然地掃視著這個人世間,甚至連掃視這個世間的時間和心情也沒有。沒有人會發現詩人(孤獨者)內心裡所經歷的心靈的掙扎和內心裡無處可訴的孤獨。真正的孤獨源自於一層層縱深化的絕望,人們的漠視加深了這一層絕望的痕跡。
「它往茶杯裡縮小,成為一隻空洞的眼睛。」月亮的投影灑在茶杯裡,縮小成一隻空洞的眼睛。從後文轉化出來的「對飲成三人」的意象我們會對此處的「茶杯」保持必要的詩歌敏覺。唐代詩人李白《月下獨酌》一詩「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中詩人飲的是酒,而不是茶。詩人在此處用茶代酒,是有一番用意的。
首先,「茶」而非「酒」顯示詩人此時是清醒的,並非需要藉助酒力來渲染自己內心的掙扎和孤寂。
其次,又可隱射「成為一隻空洞的眼睛」。月亮在茶杯裡縮小,月亮成了一隻空洞的眼睛。也就是說,月亮這隻眼看不見茶杯裡的任何東西。
而此處「空洞的眼睛」勾起了人們內心裡獨特的感受。何為「空洞的眼睛」,我們都見過盲人的眼睛,那被人們稱之為「空洞無物」的眼睛。而月亮作為一個既不發光也不發熱的物體,它所藉助的也原本就是別人的光。如今它將光投灑在這個小小的茶杯裡,卻空洞得看不見任何事物。這樣一個能將黑夜點亮的月亮都成了空洞的眼睛,它縮小在小小的茶杯裡,詩人往茶杯裡一望,看見了一隻空洞的眼睛。這隻空洞的眼睛隱射了月亮的目中無「物」的舉動,更折射了這隻眼睛是詩人自己的,詩人不僅在綿綿不休的孤獨當中感覺到了沉淪般的無助和孤寂,更被這份空洞的孤寂所感染,自己的眼睛和心情也染上了這種空洞的顏色。
這是深一層的孤獨,呈螺旋狀繞進的孤獨,了無終結,也了無退路。這時,「月亮」和「眼睛」這兩個原本光明通透的光體與「空洞」之間構成了又一對意象上的悖論關係,詩人內心的孤獨體驗以及自己對這個世間所有孤獨者的認識又向深處探了一步。
5
新一輪的孤獨產生,詩人將如何面對?
最後剩下的
是你和我的影子
它們在鏡中喃喃自語
這三句詩顯然將「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婉轉的轉化了。李白所指的「對飲成三人」中的「三人」分別指「月亮、自己以及自己的影」。看似是說有「月亮和自己的影對伴因而不那麼孤獨」,然而正如人們常說說自己不孤獨的人內心裡往往是最孤獨的一樣,李白內心裡的孤獨,正因為這不可訴說和交談的陪伴者而倍感孤獨。
從李白的詩歌回到吳投文的《孤獨者》,在經歷了一場內心裡近乎歇斯底裡可外在不著痕的孤獨掙扎之後,詩人眼裡看到的(實際上是內心裡感受到的)只是「你和我的影子,它們在鏡中喃喃自語」,它們的這種自我喃語渲染了詩人內心的孤獨。
此時詩人除了在茶香月光下傾聽別人的孤獨,來暫時遺忘掉自己的孤獨了。抑或,是陷入更深一層的孤獨了。至此,詩人內心的孤獨和「你和我的影子」(月亮與詩人的影子)構成了更深一層的悖論,完成了整首詩的悖論解讀。
6
孤獨是什麼?道不出具體,又那麼真實地存在著。
從魯迅的小說《孤獨者》,再到吳投文的詩歌《孤獨者》,關於孤獨的話題似乎從來就沒有擱淺過。
孤獨與寂寞無關,而幾乎所有真正的思考者都是孤獨者,甚至,孤獨者成為了知識分子的代名詞。知識分子不時在書香中收穫知識,獲得精神的充盈。然而知識分子越是思考,內心裡便感覺到孤獨。一個人越是探尋真相,心繫天下,便越會對這個世界充滿著深深的絕望。
可以說,所有的孤獨者都不是自尋孤獨,而是宿命性地潛入孤獨深處的。縱然如此,人們依舊在生活中有著活下去的熱望。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要「以一顆單純的心深味這個複雜的人世間」,若在「深味了這個複雜的人世間」之後,依舊能懷有一顆單純的心,那麼,這樣的詩人,才能夠得上一個優秀的詩人,因為他的內心裡還有勇氣,有擔當。
吳投文的《孤獨者》一詩,通過真實的內心體驗,將思想的掙扎呈現在讀者面前。不論是意象的擇用,還是意象背後呈現出來的悖論色彩,都給這首玄學詩增添了奇妙的色彩。這無疑是一首極好的、耐人咀嚼的詩歌,它必定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流淌在詩歌之河裡,彌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