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大叔王計兵51歲,出生於一個極度貧困的蘇北農村家庭,初中輟學,外出打工,人生辛勞零碎。當他騎著電瓶車,在車流穿梭送單時,你很難看出,這是一位寫有近4000首詩歌、發表多項作品的詩人;而這位詩人說,艱難的生活裡,詩歌是那陡峭的另一面。
趕時間的人
騎上電瓶車,詩就消失了。
外賣員王計兵把車騎得飛快,腦海裡只剩下地名。
空氣在耳邊呼呼作響,風像刀子一樣打在身上。剛因爬樓汗溼的衣服又被吹乾,讓他直發冷。遇上紅燈,他毫無顧忌地穿了過去——這很危險,而系統規定的送達時間在催促他。
這段手握車把的路程,就是送餐途中,王計兵能控制的全部了,可作用微乎其微。一次,他同時接了5單,末尾一單的商家出餐慢,只給他留下19分鐘。最後,他有4單超時。
超時意味著罰款,甚至是停單。王計兵經歷過一次,起因是兩單的地點間隔著一條江,而系統顯示的距離是500米。他繞了12公裡的路,超時38分鐘。第二天,他被限制接單,還要去指定的學習點學習,內容是「遲到這麼久是一種錯誤」,以及「這會給平臺造成什麼壞影響」。
挨罵是家常便飯。有的店出餐慢,老闆被催急了還發火,「不就是個送外賣的?你愛送不送!」最嚴重的一次,他被30來歲的男性顧客抓著衣領,從東牆拽到西牆,在屋裡轉了一圈。
外賣員沒有投訴的權利,遇到這種事,他只能憋著。有一單,顧客說錯樓棟號,王計兵白跑幾回,一身是汗,讓顧客加微信、發定位才趕到。顧客劈頭蓋臉地數落:「你是怎麼送外賣的?」
當晚,他寫下《趕時間的人》,記錄外賣員的生活常態:
「從空氣裡趕出風/從風裡趕出刀子/從骨頭裡趕出火/從火裡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王計兵今年51歲,皮膚黝黑,下垂的眼睛笑起來時,眼角爬上幾條皺紋。已經是可以「享福」的年紀,同齡人用空閒時間跳廣場舞、遛彎,而他為緩解家庭的經濟壓力,在兼職送外賣。
圖 | 外賣員王計兵
一家人已在江蘇崑山生活十八年。六年前,得知積分入學制度,他和妻子背上貸款,在崑山買房,頭一回交了社保,但兒子還是沒上成公立初中。別無他法,他把兒子送去一所國際學校。那裡,絕大多數孩子來自富裕家庭,王計兵找兒子談心:「我沒人家那麼大的本事,賺不來那麼多錢。」
國際學校的學費,和二女兒的高中學費、住宿費加起來,一年十幾萬的費用,讓家裡不堪重負。經營著的小超市也不景氣,一個月進帳2000元,還要扣掉房租、水電費。店鋪和房子被抵押出去,家裡勉強能還上每月的貸款,但每年都在借錢。
一年多前,剛決定送外賣時,家裡人都反對。大女兒已經嫁人,在電話裡哭得驚天動地,「你要多少錢?我給你錢!」女兒家的日子也不寬裕,他安慰她,「我在家裡悶,騎車出去玩」,還在路上拍花花草草的視頻發過去。
剛開始,送外賣的確像旅遊。看見風景好的地方,王計兵就停下車,花十幾分鐘轉悠一圈,寫寫詩,一天下來只跑十多單,賺幾十塊錢。現在不一樣了。一旦開始,送單就是當前最緊要的事情。最多的一天,他送了48單;每單的配送費是4-8元,靠送外賣,他一個月能掙五六千。
今年6月,王計兵和他的詩歌在網絡上引發關注,「外賣小哥是作家協會成員」。網友評論《趕時間的人》:「真正屬於勞動者的詩歌」。
媒體蜂擁而至。最多時,他一天內接受了三家電視臺的採訪。那天,為方便記者拍攝送外賣的狀態,他刻意選擇更安靜的路線,車騎得比平時慢一半,以防他們跟不上。
走紅後的生活沒什麼變化。寫詩不掙錢,每首的稿費一般也就三四十元。僅有的好處是,他的詩歌吸引來名家點評,還在一本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了。
現在,王計兵依然每天五點半起床,出門看管自家的小超市。最近天明得晚,街 燈還亮著,路上安靜,他一抬頭,看見夜空上的一彎月牙和一粒星,為此寫一句詩: 「月亮是人間的一處漏洞/所以夜從來都黑得不夠徹底」 。
六個小時後,他就會騎上電瓶車,忘掉詩歌,跑單直到夜晚。回家已經十二點多,他會在那時吃完夜飯,上床睡覺。
圖 | 去海南領詩歌賽事獎項
「這一輩子為什麼要這樣?」
王計兵的生活,在輾轉打工中度過。第一份工作在瀋陽,工錢一天三塊五,內容是用羊角錘起出舊方木裡的釘子,再把釘子取直。
那是1988年,他19歲,三年前剛從初中輟學。工地的電鋸聲震耳欲聾,工友大都三十出頭,湊一塊兒下象棋、打撲克,露骨地談論女人的胸。
他融不進去,閱讀、寫作成為唯一的消遣。每天收了工,工友去公園玩,王計兵就坐在附近的書攤旁,讀雜誌裡的短篇小說。他讀到三毛,讀到她在沙漠裡,把輪胎做成椅墊。好奇坐在上面的感覺,後來每回看到修車攤,他都會討要廢棄的輪胎。
1990年,王計兵回到江蘇老家,開始幫著父親,在村裡的沙河撈沙。
父親的撈沙船,簡易到像塊折起來的鐵皮,不能坐人,一年到頭,他都泡在水裡。河裡全是流動的沙子,人一走動,更多的沙翻騰起來。每天剛一下水,四肢都被打得發痛;撈完一船沙,身體就變麻木,再沒任何感覺。一船能裝一噸多沙,三船能裝一車,他一天能撈三車,共賣九元。夜晚躺上床,手和腳都痛得像火燒,往外滲血。
那是一生中最迷茫的時間。他想不通,「這一輩子為什麼要這樣?」
圖 | 王計兵
情緒是食糧,閱讀、寫作就是儲糧的倉庫,防止他年輕的身體被撐爆。他把父親給他買毛衣的錢拿來買書,又模仿書裡的手法寫作,記錄身邊的人事。
幹活時,他隨身帶支原子筆,放在內袋,沒有別在胸前的原因是不好意思。他一個農民,「掛一支筆在身上,裝什麼?」,畢竟「那是文化人身份的象徵」。
撈沙休息的間隙,有了靈感,他就把句子寫在紙上、手上,甚至是裝午飯的袋子上。最「瘋狂」的一次,他脫下身上的黑白條紋長袖衫,在白條上寫,密密麻麻,寫滿兩個袖子。
寫得多了,也會想被看見。1991年,他嘗試投稿,陸續發表十多篇微型小說。
這是一個很大的鼓舞。那以後的白天,他繼續在河裡撈沙,其餘時候,都窩在自家桃林的一個小屋裡創作長篇小說,連續八九個月。桃樹開了花,桃林又落了雪,一向支持他文學愛好的父親開始擔心了,怕他著魔,幾次喊他回家,他不樂意。
十一月的一天,撈完沙,王計兵照例先回桃林,但小屋消失了,變成地上的一堆泥土和秸稈。他跑回家問父親,父親承認自己拆了屋,至於稿子,只說沒看見。
王計兵懵了,一點點翻看小屋的廢墟。不遠處的沙坑裡有些新土,他用鍬挑開,發現裡面有一大堆灰燼。他知道了,稿子被父親燒了。他用手謄寫的、摞起來幾十公分高的、20萬字的稿子,變成了一堆灰。
那一瞬間,「好像自己建的房屋被推倒了,突然無家可歸」。回家之後,他和父親再沒說起這事。但有兩個多月,他在家一言不發,直到母親掉了眼淚,「他也是為你好」。
父親的一把火,燒掉了王計兵的稿紙,也燒掉了他發表文章的念想。1993年,和同村的妻子一道,王計兵再次外出打工,去新疆砌過土坯,去山東開過翻鬥車,又在2002年來到江蘇崑山,居住至今。
初來崑山時,身上只有五百元。夫妻倆擺地攤、撿廢品,賣一塊錢一雙的襪子、手套,蹬著三輪走街串巷地賣水果,終於開起一家租書的小店,一年多後,又因為無證經營失去一切。
沒地方住了,他從工地上找來廢棄的木樁,打到河床裡,再釘上木板,在河面建起一個小屋,作為住家和店鋪。他們在地上鋪好褥子,一家五口睡在廢棄家具改造而成的貨架下邊。
用作屋頂和四壁的帆布在風雨天裡飄搖,附近善心的老太太擔心他們,從對面的樓上拿手電筒照。之後幾年,為了攢本錢,夫妻倆把從前的活計重做一遍,直到2005年,開起一家小超市。
十來年間,王計兵持續地寫作,稿紙是路邊撿到的煙紙殼、賣水果的紙箱和燒飯點火用的紙張。每有靈感,他就記錄下來,有時是幾個詞,有時是幾句話,但寫完就丟。最長的作品是首打油詩,他從自己的出生寫起,一直寫到開翻鬥車的當天。二十多頁紙,最後都扔進做飯的爐灶,燒了。
後來他接觸到電腦,創作的詩歌才有了保存的地方。論壇給他「說話的機會」,熱心人給出指點,少數提出批評,他一一回復,表示感謝。
吃著網上的「百家飯」,王計兵的詩歌慢慢「長大」。
詩歌的懸崖
隨著王計兵的走紅,這些「長大」的詩歌似乎真被看見。此時距他首次投稿,已經過去近三十年。
孕育他寫作念頭的故鄉邳州,早已改頭換面。這個江蘇北部的小城,如今以銀杏聞名。已是深秋,銀杏樹幹筆挺,金黃的葉瓣落滿地。最近,他剛在這兒待了一個多月,照顧偏癱的母親。
幾十年過去了。從前撈沙的河,被規劃為風景區,裡面再沒有沙;從前寫作的桃樹林,也變成大片的銀杏。村裡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年輕的面孔,他都不再熟識。
他上新聞的消息傳回村莊,一些平日關係寡淡的村民覺得他有本事,遇到不公,就向他討主意,而他能做的僅有聆聽,為此生出一點虧欠。
圖 | 王計兵的老家
每次回家,王計兵都為故鄉的改變而失落。他常獨自信步至未被拆除的老房,或者曾經麥浪翻滾的田野,安靜地坐著發呆。
他還記得,小時候家裡窮,沒有吃的,在一個春天的夜,父母來到自家麥地,偷偷割下還沒成熟的麥穗,磨成青糊糊,在鍋裡煮著吃。為了保全尊嚴,第二天,這對四十出頭的父母又去地裡晃蕩,佯怒吆喝,「麥穗頭被誰割去了?!」
兩年多前,他的父親去世了。風水先生選中的墳地,正是三十多年前偷割麥穗的位置。他對父親燒稿紙的怨,早已慢慢化為理解,因為「孩子痛苦的時候,父母肯定更痛苦」。
如今回家,王計兵會獨自坐在父親墳前,跟父親絮叨,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一切,或者讀幾首詩。墳地藏在銀杏林深處,就算哭喊,也沒人聽得到。安靜的林子裡,只有銀杏樹葉在沙沙地響。
採訪時,王計兵的語氣始終沒有大的起伏,直至聊到父親的墳,他哽咽得說不成話,沉默幾秒才緩過來。這一生裡,除為父親,他幾乎不哭,顯示出一種哲理般的逆來順受,常說的話是「不公平的事很多,你只能調整自己適應社會。」
「太多的往事如鞭子,都曾經把我的內心打出傷痕,讓我時不時回過手來撫摸,感受一種結痂後的癢。」他曾寫。
閱讀、寫作,就是那隻撫摸傷口的手,這種「癢」讓他舒心,為他築起一塊生活的隔板,隔開現實與文學。
在現實裡,他話少,少到有人當他的面對妻子說,「他整天話都不說,你能受得了嗎?」而在文學的世界裡,他可以不受約束地哭與笑,「好像是我性格的彌補」。
現在,王計兵51歲了,記憶力衰退得厲害,老是提筆忘字,有時寫一首詩,好幾個字都得打拼音。但他相信,自己會一直寫下去。
「人生是立體的。」詩歌在告訴他。
他說,如果人生是豆角,詩歌就是那根供藤蔓攀緣的竹竿,「苦難只是其中的一面,它可能是爛掉的一面。還有另一個華麗、光鮮的面——詩歌就是那一面。」
送外賣的間隙裡,他還在寫詩,有時一天寫幾首,有時一周寫一首。來了念頭,他就趁等紅燈,或在電梯,記幾個關鍵詞在手機裡,等閒下來,再把詞串成詩。
每次捕獲滿意的靈感,他都會有種興奮的顫慄。最近一個這樣的時刻,是幾天前,他騎著電瓶車,緩緩爬上一個斜坡。
這像極了所有普通人都會遇到的瞬間——生活艱難,每一步都要拼盡全力,才能向前。而王計兵有詩,如同陡峭的懸崖,帶他飛翔。後來,他寫下的句子是: 「生活像一面斜坡/詩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