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風定落花深》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
這首《好事近》,上閥以落花時節的意象,下閱以酒闌燈滅的場景,表現了詞人悽涼幽怨的情懷。品讀詞意,當為李清照南渡前與丈夫離居時所作。西晉著名詩人和文學理論家陸機在其《文賦》中提出了「感物」說,把文學創作和客觀世界的對應關係作了一個精闢的概括:「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也即是說,人的思想感情不是憑空而來的,外界事物的變化,乃至四時更替,草木榮枯,都會觸發人們的思緒,從而借萬象以抒情懷。中國古典詩詞的傷春和悲秋,早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和探討。
其實並非如一些現代人所理解的那樣,古人的思想感情特別脆弱,所以見花落而掉淚,見月缺而傷心,而是因為花落月缺,似水流年,總是讓人聯想到人生的無奈,因而也更讓人珍惜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表現這般境界的作品,自有其審美意義。由於獨特的生活體驗和審美感受,李清照對事物的表現總是給人與眾不同之感。比如,北宋張先的《天仙子》結句道:「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而李清照偏偏開篇就說:「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兩位詞家所寫情境,似乎只有個時間差,但儼然已成兩種意趣。
張先詞由今夜聽風而設想明日花落,愁緒淡然;李清照詞卻由眼見風定花落,簾外落紅厚積如同堆雪,確定春光已無可挽回地逝去,愁情深濃。春去的衰敗景象,總是以花落枝頭為特徵,然而感受總有程度的不同。詞人在兩句當中連著鑲嵌了三個詞,描寫了春光的徹底凋零。既「深」,復「擁」,還「堆」,落紅豈是片片或朵朵!「擁紅堆雪」,無論是意象還是用語,都是清照獨特的創造。接下來「長記海棠開後」透露出一個信息:並非是今年看到海棠花落才覺「傷春」,年年如此啊,只不過今年傷情尤重罷了。
讀完上閱我們不禁要想一想,究竟是落花引起了抒情女主人公的感傷,還是她以感傷的眼睛觀物,所以倍覺「擁紅堆雪」之愁慘呢?我想,這應當是人和自然的交流感應吧。下閱詞人具體抒情,驗證了這一點。換頭即由簾外落花轉向室中宴飲,猶如上閱直接寫春殘一樣,這裡直接寫盛宴散去,歡娛不再之時:「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一盞青燈,半明不滅,獨坐枯守,怕過長夜,這才是女主人公現實的處境。這幅暗淡畫面與上片的「擁紅堆雪」相呼應,氣氛漸見悽慘,而詞人的筆觸還要向更悽慘處寫去:「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鳩。」睡夢中的心神,也撤不脫幽怨的侵擾,窗外伯勞聲聲,更勾起了滿腔心事,情何以堪!
伯勞,常被用來比喻情人分離。詞人把這個意象用在結句,再加以虛化,「一聲啼鵝」擾亂了夢魂,幽怨之情纏綿不盡,別離之旨現於象外,真是聞勝於見,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啼鳩」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多得不勝枚舉,試舉一例與清照詞作對比。南宋蔣捷的《粉蝶兒》也使用了這個意象,也用在結句:「啼鳩聲中,春光化成春夢。」兩相比較,意象同一,情境卻完全不同。啼鳩在李詞中烘託了幽怨之情、悽涼之境,在蔣詞中則相反,簡直就是溫柔富貴鄉的裝點了。在語感上,李詞的「一聲」有驚魂之效,而蔣詞的「聲中」是歡樂的伴奏。可見,特定的意象內涵,在不同的情境中,也可以表現出不同的意趣,形成不同的感情色彩。
這首詞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寫一般的離情。上閥風定落花和下閱酒闌長夜的描寫,意象色彩都甚為悽厲,全詞的情調也極為愁慘,渾不似《醉花陰》和《一剪梅》那樣,相思之情的抒發,流露著甜蜜的憂愁。究其情,此詞或作於清照南渡之前,具體說是在靖康二年(1127)。這一年,趙明誠因奔母喪先行南下。國破家亡在即,詞人於風雨飄搖中感受別離,其心境自然不是和平時期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