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之外,劉慈欣:「人類對於宇宙毫無意義」
作者/慧超
(一)
1981年的某個冬日,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大一新生劉慈欣,讀完了一本改變他一生的科幻小說: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
這個少年走出房間,遙望深邃無垠的星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渺小。
「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壯麗的星空下,只有我一個人站著,孤獨地面對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神秘」。
沒有人能說清,那一夜的星光在劉慈欣的大腦裡點亮了什麼,但縱觀中國當代知名科幻作家的作品,的確只有劉慈欣的小說,能稱得上「宏大」一詞。
從高一開始,我曾連續5年一期不落地訂閱《科幻世界》。現在想起來也真挺幸運的,因為那正是這本雜誌最輝煌的時期,何夕、王晉康、劉慈欣、韓松等一批科幻大神佳作頻出。
大年初二看完《流浪地球》時,微博上已經好評如潮,但那時還沒上升到後來「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這種地步。
如今《流浪地球》的票房已經突破25億,這部電影已經成為春節檔現象級的存在。
毫無意外,「現象級」的背後是日漸兩極分化的影片評價,一些人奉其為「神作」,一些人唾其為「爛片」。
其實觀影和閱讀都是非常私人的一種體驗。就我個人而言,目前針對《流浪地球》的「尬吹」令我不適,但一些言辭激烈的諷刺辱罵同樣令我不適。
雖然整部電影存在很多的BUG,尤其最後點燃木星反推地球的設定更是絕無可能。但《流浪地球》拍的沒有那麼差,它足夠稱得上是一部很棒的災難片,很多人光是看見吳京這個名字就打了一星,這是令人遺憾的評價標準。
當然我也理解,厭惡是人非常主觀的一種情緒。
別的不說,《星際穿越》那麼棒的科幻電影,豆瓣上竟然還有一萬多人給了一星差評。去翻翻那些把諾蘭罵成傻逼一樣的評論,有時候你真的會懷疑人生,以至於燃起巨大的好奇心想問一句:
這些人心裡的「五星好評」,都得是什麼樣的電影啊?
(二)
我看過《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說,清楚地知道這個故事大的背景、架構和恢弘場面。電影看完,才明白劇情已經和大劉的原著小說沒什麼關係了,只是借了個宏觀大背景的設定,但就其場景設計和美術呈現,坦白講是超出我心理預期的,還發了條這樣的微博:
我個人更喜歡原著小說中的情節設定,畢竟《流浪地球》本身就有著殘酷的背景架構。
有一部分作家,有一部分導演,終其一生,都在反覆寫一個故事,都在反覆拍同一個題材。
對於劉慈欣而言,如果你和我一樣,讀過他絕大多數科幻小說,很容易找到其作品的那個「核心關鍵詞」:
生存!
這一思想,在《三體》三部曲中被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黑暗森林法則」的大背景其實就是一條: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所以,大劉推演出,考慮到自身文明的生存需要,在宇宙總物質保持不變的前提下,宇宙就變成了「他人即地獄」的黑暗森林,兩個文明的遭遇就註定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劫。
如果進行粗糙的價值觀分類,劉慈欣在自己的科幻小說裡,展現應該是典型的「達爾文主義者」。在大劉的很多小說中,你都能看到「不擇一切手段生存下去」這樣的殘酷議題。
《三體》裡,劉慈欣借維德之口,瘋狂地喊出了那句震懾人心的名言:
「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三)
寫作者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劉慈欣也不例外。
在整個人類文明生死存亡面前,「舍小我,顧大家」的犧牲,「不擇手段」地生存與前進似乎顯得必然且正義。但對於那些動輒以億計的普通人而言,對於那些被放棄、被犧牲的人而言,這種「正義」無疑是殘酷和反人性、反文明的。
這些人恐怕在臨死前,不會有捨生取義的光榮感,只會咒罵一句:去他媽的人類文明吧。
將視角放至文明生死存亡的宏觀抉擇,我承認劉慈欣筆下的邏輯:人性中的真善美,愛和善良毫無用處,不擇手段地生存下去是唯一且理性的選擇。
但作為個體,尤其是那些被犧牲、被拋棄的個體,他們無疑會更喜歡《三體》中的另一句話: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這句話所蘊含的價值觀,正是劉慈欣的矛盾之處。
為了延續人類文明,而拋棄人性中的善良和愛,這樣保全下來的文明,還能稱之為「文明」嗎?
何況我們都知道,人性從來都是理性的反義詞,電影《流浪地球》中抽籤就能決定35億人生死的方式,現實中不可能存在。
因為被犧牲的那35億人絕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多半會聯合起來革命,乃至破壞和阻止人類的逃亡大計。畢竟,人性中最簡單的暴力就是:
「你不讓我活,那就大家一起死」。
在劉慈欣的小說中,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被忽略,或者說是被刻意剔除掉了,在默認全人類在生死存亡面前都很理性的前提下,為了文明生存而「不擇手段」,便表現出一種合乎邏輯的正義性。
個人的悲歡離合、生死苦難都不值一提,統統讓位於整個人類文明的生存需求,所以動輒幾十億人的生死,都可以在一瞬間被犧牲。
人類文明發展所衍生的真、善、美不僅無用,還常常成為左右人類文明生存的最大障礙——比如《三體》裡,「史詩級聖母」程心因為內心的愛和善良,導致了人類和整個太陽系的滅亡。
類似的思考,其實一直存在劉慈欣的腦海裡。早在12年前成都的一場辯論上,劉慈欣就向上海交大教授江曉原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
假設世界末日來臨,只剩下劉慈欣、江曉原和現場一位美女主持人,這三人攜帶著人類文明的一切,而他們必須吃了那個漂亮姑娘才能夠生存下去,你吃嗎?
江曉原表示自己餓死也不吃。
劉慈欣沒有回答他吃不吃,只是強調:「不吃的話,人類文明就要隨著你這個不負責任的舉動完全湮滅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們都消失了,一片黑暗,這當中沒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現在選擇不人性,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
我相信這是《三體》中,維德另一句名言的源思考。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
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四)
「我無所謂。我所研究的東西,尺度要麼在十的負三十次方釐米以下,要麼在一百億光年以上,在這兩個尺度上,地球和人類都微不足道。」「生命微不足道嗎?」「從物理學角度看,生命這種物質運動形式,與其他的物質運動相比並沒有更高的含義,從生命中你找不到新的物理規律,所以從我的角度看,一個人的死與一塊冰的消融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這是《球狀閃電》中的一場對話,劉慈欣很早就開始在自己的小說中探討人類文明的意義。《三體》之後,人們知道他的答案是「唯有死亡永生」。
我對《三體3》中羅輯建造墓碑的描寫記憶猶新。人們希望為可能面臨滅亡的人類文明建造一個墓碑——將人類文明的碩果矗立在冰冷浩瀚的宇宙中足夠長的時間,以此證明:
這個宇宙,人類來過。
這個情節的設定有種絕望的浪漫。政府最開始的設想是研究一種將信息保存10億年的方式,然後將人類文明的所有信息都存放在墓碑裡。
10億年只是宇宙的一瞬間,但人類卻根本找不到能將信息保存10年的介質,硬碟能保存5千年,特殊工藝做的光碟最多保存10萬年,特殊紙張和油墨印刷的書籍能保存20萬年,但這就到頭了。
20萬年,對於10億年這樣的時間跨度而言,甚至談不上開始。
最終人類的選擇是,在石頭上刻字,並用耐久金屬封固。但只能將有限的信息保存1億年而已。1億年之後,宇宙中不會再有智慧生命,能感知到人類文明的存在。
也許你也看過一部叫《人類消失之後》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描繪了人類消失之後的地球變遷。假如人類滅絕,最多20萬年,地球上將再沒有任何人類生存過的證據,200萬年之後,連核廢料都消失了。
人類文明就像沒存在過一般,只有死亡永生。
吳虹飛當年問過劉慈欣一個問題:人類對於宇宙有什麼意義?
劉慈欣毫無遲疑地回答:
人類對於宇宙毫無意義。
(五)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的確是這樣,人類實在過於渺小、細微和無知了,要知道太陽系第二大矮行星,直徑僅次於冥王星的鬩神星直到2005年才被人類發現。
至於太陽系以外的宇宙,對於人類而言,用「一無所知」來形容並不為過。
對於宇宙間的高等文明而言,他們眼中的人類,恐怕和我們眼中的水母沒什麼區別,是連蟲子都不如的最低等生命。
讓我們再來看一眼這張照片吧:
這是旅行者1號探測器在太空中拍攝的地球影像。那個暗淡的小藍點,只佔據了0.1個像素的小藍點,就是我們的地球。
讓我們再來讀一遍卡爾·薩根(Carl Edward Sagan)博士那段著名的感嘆吧:
再看看那個光點,它就在這裡。那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一切。你所愛的每一個人,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你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每一個人,都在它上面度過他們的一生。我們的歡樂與痛苦聚集在一起,數以千計的自以為是的宗教、意識形態和經濟學說,所有的獵人與強盜、英雄與懦夫、文明的締造者與毀滅者、國王與農夫、年輕的情侶、母親與父親、滿懷希望的孩子、發明家和探險家、德高望重的教師、腐敗的政客、超級明星、最高領袖、人類歷史上的每一個聖人與罪犯,都住在這裡:一粒懸浮在陽光中的微塵。在浩瀚的宇宙劇場裡,地球只是一個極小的舞臺。想想那些帝王將相殺戮得血流成河,他們的輝煌與勝利,曾讓他們成為光點上一個部分的轉眼即逝的主宰;想想棲身於這個點上的某個角落的居民,對別的角落幾乎沒有區別的居民所犯的無窮無盡的殘暴罪行,他們的誤解何其多也,他們多麼急於互相殘殺,他們的仇恨何其強烈。我們的心情,我們的妄自尊大,我們在宇宙中擁有某種特權地位的錯覺,都受到這個蒼白光點的挑戰。在龐大的包容一切的暗黑宇宙中,我們的行星是一個孤獨的斑點。由於我們的低微地位和廣闊無垠的空間,沒有任何暗示,從別的什麼地方會有救星來拯救我們脫離自己的處境。
與宇宙極盡無限的浩渺相比,人類實在過於渺小,甚至我們賴以為生的地球和太陽系,在宇宙中都不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罷了。
「人類對宇宙而言毫無意義」,理解了這句話,再去閱讀劉慈欣的科幻作品,你就更能理解他反覆探討和想像的世界,為何一直都那麼殘酷無情,毫無人性乃至顯得有些反文明了。
生存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情。
當然,拋開那些宏大敘事的想像,我們每個人審視自己的生命,在「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的註定結局下,努力讓自己在短促的百餘年間,尋找自身生命的意義,是上帝留給每個人的命題。
這裡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